花鳥藏

　　『起床了，利吉先生。』對方的聲音，像是在微笑。

　　夢，結束了。

　　最後結束在火光之下的夢境，他獨自一個人躺在小舟之內，隨著水流而漂浮著。

　　似乎是睡了很久。卻有種，不管睡了多久，仍然疲累的感覺。就像是永遠不會消退的痠痛，完全附著在身體上。

　　那是一個只夠一個人躺著的小舟，上頭什麼東西也沒有。

　　唯一可以看到的，只有火焰燃燒的岸邊，反射著河水流動的波紋。

　　他身上穿著白色的喪服，質料粗糙，刺痛著皮膚。眼睛還不太能夠適應那些火焰，只能呆然看著黑色的天空。

　　腦袋一片空白。

　　從衣服空隙穿入的空氣，和白色喪服一起刺傷身體，他用手指抓緊袖口，感到疼痛和濕滑。

　　慢慢將手心舉到視線可及之處，暗色液體不受控制滴下。先是像淚水一般的大小，接著無數滴下，慢慢擴散之後，連水珠的形體都無法保持，只是延著身上所有傷口滑落。

　　鐵鏽味。

　　他瞇起眼睛，突然感受到了所有疼痛。

　　被鐵鍊所綑綁住喉頭的疼痛伴隨缺氧感，指尖則是失去了指甲的包覆讓鹽水在上頭彈舞、被鈍器磨砍的身體、以荊棘編織的長鞭鞭笞後的雙腿，還有連一點慰藉都沒有的牢籠。

　　大概，是夢吧。

　　雖然感受到了疼痛，但他想，應該是夢吧。

　　在這艘小舟上頭，只有他一個人，岸旁僅存火光，並沒有人的聲音。這是只有一個人的世界，雖然覺得很奇怪，但大概就是這樣了吧。

　　不需要疑惑。

　　白色喪服，大概過不久就會被全身湧出的血液而染紅，時間一久，就會從鮮色轉變成暗色，連同身體氣味一起被黑暗吸入。

　　但那是夢，所以什麼也不需要管。

　　那麼，剛才的聲音又是什麼呢？他想。

　　就像平常那個樣子，對方用著有著鼻音的語調，摻雜著不時流出的京腔叫他起床。

　　「……秀……作……」從喉頭擠出來的聲音，乾澀不堪。

　　難得見面的下午，總是忙碌的事務員。

　　如果不先招呼一聲，就貿然在大門口由背後抱住，一定會先聽到驚訝叫聲，然後對方會在懷裡，皺起眉頭，用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語調說：

　　真是……利吉先生……請不要這樣惡作劇啦。

　　不管糾正幾次，那已經成為習慣的『先生』怎麼樣也改不掉。雖然說不出口，但覺得露出那樣表情的事務員，實在讓人覺得可愛。

　　真過分啊，利吉先生，我已經不是可以被說可愛的年紀了。如果說出口的話，對方說不定會這樣回答的吧。

　　然後。
　
　　在難得見面的下午。

　　躺在迴廊上，被太陽光照射著。感受到了溫度，還有暫時性放鬆，因為對方的一句話，而睡去。

　　「……這個時後，睡在房前的走廊上，很舒服……」大概，秀作是這樣說的吧。利吉用著自己的聲音，毫無起伏的複誦。

　　即使隔著河水，現在的皮膚也切實感受到了岸邊火焰灼熱，就像是那天的太陽一樣，曬到讓人發昏。

　　他再度閉起眼睛。

　　嘩－啦－唰－沙－

　　水仍然不斷推著小舟向前，從背部倚靠的船板，輕輕推著，帶著搖晃。

　　就像是每次睡著之後，總是會感覺到，有雙手推動著他的肩膀，用著溫暖的手心壓在臉頰。發出淺淺笑聲後，絕對會用曬過太陽的毯子，蓋在他身上。

　　然後，對方的手，會像是惡作劇一般穿入指縫，交握。

　　啊……真的是很幸福啊。他會這樣想著，一面去哀悼著那些死去的敵人或是同伴們。

　　「……秀……作。」

　　為什麼這裡只有他一個人呢？

　　當這個問題突然從腦海裡跑出的時後，他終於驚恐坐起身。

　　不管怎麼忍耐，都無法忽略的疼痛，讓他先叫出聲。接著，目光焦距到身上的白色喪服，明明已經流了很多血，顏色卻沒有絲毫改變。

　　從岸邊傳來哭泣聲。

　　黑色人影交疊，倒落，抽咽只有剎那，然後完全安靜下來。

　　那並不是小松田，也不是他所認識的任何一個人。

　　他鬆了口氣。

　　這只是夢，他這樣安慰著自己。

　　那麼最初呼喚他起床的聲音又是從何而來？他如此反問。

　　黑色的天空、暗色反射著赤紅的河水、已經看不到的對岸，小舟已經漸漸往遠方飄去。

　　白色喪服，喪服下疼痛的身體，還有緊縮著而無法喘息的心臟。

　　「秀作！」他對著河岸喊著，卻沒有回音。

　　夢的最初，是這樣──

　　那是一個很偏僻的小屋，不是很大，附近也沒什麼人煙。可以照射到太陽的那個走廊，坐在盡頭等待他的是希望永遠在一起的事務員。

　　愈是反抗，就愈是喜愛。

　　喜歡或是愛，甚而是表白，他什麼也沒有做過。

　　能夠知道心意的就只有，接觸和體溫，還有擁抱。

　　如果可以兩個人一起生活就好了，事務員對他提出了這個意見。不管理性再怎麼反對，實際上他還是因為對方太過於了解自己，而開心不已的答應。

　　身著青蔥色服裝的事務員，用著一貫微笑，然後溫柔的嘴唇喊著他的名字。

　　暗轉。

　　
　　他坐在小舟上。

　　河中只有一條小舟。

　　搖晃著，輕輕的搖晃著。就像是嬰兒時，被母親哄著入睡的力道。

　　夢的後半段是這樣的。

　　他拉著事務員的手，不斷的跑著，連綿不斷的山景，配合著黑夜。手心發冷，額頭上卻滲出汗水，不管握緊了幾次，手還是會鬆脫。

　　感受到來自身後乾燥的劇烈喘息。

　　就像是鳥類最後鳴啼一般。

　　謝謝、謝謝。事務員這樣說。從今以後，利吉先生一個人也要繼續向前。

　　再見或是其他的句子，完全沒有從那溫柔的嘴唇吐出。

　　謝謝、謝謝。

　　事務員這樣說著，然後就再也不跑了，像是無法再抬起腿走任何一步，用著疲倦表情，大口喘息。

　　他拼命想抓住對方，卻發現距離卻愈來愈遠。像是坐上小船，隨著水波遠離岸際。

　　愈來愈遠。

　　完全無法哭泣。

　　他看著自己。白色的喪服，已經開始轉為深色，他將手高高的舉起，發現尾指上頭纏繞著赤色細繩。

　　重複纏繞，在左手尾指打上小結，然後往岸邊延生而去。

　　紅線先是坐落在小舟上頭，吸收了過多從他體內而來的血液，接著落入河面，隨著水紋而搖動。

　　他沉默的看著紅線。

　　紅線在河面擴散出淡色花紋，接著消失。

　　然後不斷的朝向岸邊而去。

　　漂浮著、搖晃著，不斷的連接到了另一頭。

　　終端。

　　被水浸泡的手指，僵直著，放在心窩上。

　　在對方的尾指上，是被纏繞之後，僅用一結緊繫的紅繩。

　　淺蔥色的裝束，被水浸泡之後緊緊貼附在對方的身體，然後向下沉去。茶褐色的頭髮，失去了髮繩的綁縛而像四周散去。白色的臉頰，雙眼緊緊的閉著，嘴唇上沒有微笑。

　　他先是看著。

　　然後，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只有他一個人的小舟，輕輕搖晃著。

　　唰－唰－唰──

　　冰冷的河水，刺痛著他的傷口。他向前划著，看著那條紅繩在水面畫出了圓弧，隨著血液一同融於河水之中。

　　他不停向前。

　　對方只是不斷下墜著。

　　暗轉。

　　不熟悉的天井。

　　無法動彈的身體。

　　好痛。

　　「新野老師！利吉先生醒過來了！」

　　「保健委員，全體待命！」

　　「是！」

　　「繃帶！這裡大量出血！」

　　「利吉！」

　　「山田老師，接下來的事情我們會處哩，請您暫時出去一下。」

　　吵雜的聲音。

　　年老的聲音、孩童的聲音、來自父親的聲音。

　　黑白色系的視界，沉重的眼瞼，剩下唯一有感覺的地方，大概只有尾指。

　　呼吸開始急促，然後感覺到從身體的內部急需氧氣。他張開嘴，試著將氧氣吸入。然後，感覺到喉嚨潮濕，咳出。

　　「血！」

　　「亂太郎不要慌張！」

　　「是！」

　　「一定沒有問題的。」

　　「小松田，你按著利吉的手。」

　　「……好！」

　　「和他說話保持他的意識。」

　　「好。」

　　溫暖的手指，從尾指感受到的溫度，還有皮膚的觸感。

　　惹人憐愛。

　　溫柔的。

　　他腦袋裡跑出了許多字眼，但很難拿出任何一個來去形容這瞬間的感覺。

　　木色的天井，交雜著學生四色制服，他轉動著眼球，最後終於看到了那個事務員。

　　「……吶，利吉先生，你聽的到我的聲音嗎？」

　　疼痛的聲音。

　　生刺。

　　總是遲鈍讓人焦躁，卻又心動不已的臉上，有著難見的緊張感。

　　還活著啊。

　　啊啊……太好了。果然是夢啊。

　　只是這樣想，眼眶便開始聚集淚水。

　　「我會在這裡。」對方這樣說。

　　他哭泣。






 

　　－完－

　　後記：

　　又是哭泣，我真的很喜歡用哭泣結尾。

　　這裡的哭泣是有分兩種感覺，前半段的畫面之中，就算看到秀作的屍體，也沒有流淚的利吉，在看到活生生的秀作之後，竟然流下淚水──

　　他對秀作的愛是多麼濃厚啊！（笑）

　　大概就是要表現這個吧。

　　至於為什麼會受傷，那是因為出任務的時後，捲入戰禍而受了重傷，被帶回來的。而在舟所發生的事情，有點像是彌留之際的感覺，所以比較多奇怪的畫面。

　　當然到最後利吉無事，並且向秀作說了第一次的愛的告白。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希望莓特君會喜歡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