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鳥藏

 

　　水是沒有顏色的。

 

　　雖然有顏色，但實際看起來卻沒有顏色可言，如果是較深的海，有時會是深藍色的，從最底部漸層而上，看久了其實也挺賞心悅目。靠近東邊的海是綠色，靠近北面的海是藍色，除此之外，在黑子的生活範圍中並沒有其他顏色的海。

 

　　日落的時候會看見橘紅色，早晨則是略帶焦金，不管是哪個色彩，他都沒有特別偏好，因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海的顏色都沒有變化。除了受到汙染的時候會有討厭的黑色外，如果要看見其他景象可說是什麼也沒有。

 

　　透過海藻看的顏色是海藻色，透過水母看見的則是水母色，雖然這無厘頭的想法說出來會讓人恥笑，但黑子仍然沒有改變。他在這片大海裡已經生活了二十年，但說實在話，時間對他而言並沒有太大分別，在這片屬於他的領地內，他只是海水或是藏匿其中的泡泡，時間對擁有人形的斑類或是猿人才有其價值，這點就算不情願他也相當清楚。

 

　　他十分厭惡意識在海水裡流動，深怕同樣身為人魚的同類也將意識混雜其中。在很久以前他不曾有過這類的想法，但自從開始試著使用自己的能力後，他便經常浮現類似的想法。

 

　　所謂的能力也並沒有特別了不起，所有人魚都有相同的力量，這對人魚而言再平常也不過──藉著水和流動的液體，將自己的意識也跟著移動。他們不需要真正的肉體，只需要意識就可以得知所有，並且獲得所有、吸收所有。

 

　　肉體，他只聽過斑類交談時曾經出現這個字眼，然而實際上何謂肉體他卻沒有想法。人類的身體、四肢、骨骼、肌肉、神經、血管、皮膚，難過的時候會流淚、開心時會微笑，有很多看來多餘的東西，實際上卻有存在必要。

 

　　他透過水觀察所有人，這其中不只是猿人當然也包含斑類。

 

　　有趣的日子、無趣的日子，只要他的意識還存活著，那就等於還在生存，說實話也無需考慮太多東西，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與人魚無關。

 

　　但為什麼與人魚無關呢？他並不知道確切答案，曾經聽聞過同類解釋，但因為太繁雜而資料過於龐大的緣故，他無法記得那麼多，於是慢慢淡忘。

 

　　開始習慣觀察之後，和同類交談這份工作變得十分辛苦。

　

　　美妙的音樂仍然純粹透明，但多少缺失了某些滋味，他說不上來，也無法給予明確解釋，雖然在水以外的範圍生活讓人感到痛苦無法喘息，食物的氣味還有人群交談聲音也刺耳的讓人無法忍受，但多重情景交雜下，還是顯出不同特色。

 

　　水底很溫暖。

 

　　但人的皮膚似乎更加溫暖。

 

　　人群交談聲難聽且刺耳。

 

　　但說出真誠話語的聲音卻可以和它形成強烈對比。

 

　　這裡的人因為知曉太多而無法談愛。

 

　　而離水而居的人群因為知道的太少，而努力追尋著可以求得的情感。

 

　　非常有趣，但有時候愚笨也令黑子難以忍受。他放棄和同類繼續溝通，與其說服無法了解的人了解自己，不如花點時間在自己有興趣的範圍努力，正因為如此，他開始離群索居。

 

　　不過這對黑子而言並沒有特別大不了，因為在斑類之中，人魚本來就是稀少的族群，就算加上那些混有一半血統的斑類，實際數來也沒想像中數量龐大。

 

　　他開始離海遊蕩，由於沒有肉身，所以遊蕩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他並不理解肉體當然也不知道衣服的必要。赤裸的是意識，它隨著水所存在的地方遊蕩，最後因為太過喜歡某個海邊的廢棄小屋，所以默默在那裏落腳。

 

　　但大多時候黑子還是在最靠近海邊小屋的那片海洋中遊蕩。

 

　　沒有同伴，更沒有斑類或是猿人可以看見他，這對他而言並沒有特別大不了的。原本的他就不是個多話的人，就算說起話來偶爾也會被調侃擁有一副無聊的嗓音。

 

　　並不是難聽，而是無趣。

 

　　平板中庸，落不得太壞，卻也上不了太好。

 

　　沒有變化的聲音。

 

　　『是這樣嗎？』

 

　　當他發問的時候，所有人都回答：『沒錯就是這樣。』

 

　　因為沒有第三方（除人魚外的族群）可以回答，所以對於自己的聲音，黑子便如此認定了。他沒有父親，更沒有母親可以幫忙確認，但這件事也並不特別。

 

　　黑子最近迷戀上在沙灘上打滾，說是打滾，也並沒有一般人類所想像的模樣，他只是用意識附著在打上來的海浪，然後跟著白色泡沫一起滲透柔軟的沙子，然後耐不住陽光的曝曬，又迅速躲回海底。

 

　　他發現了一個從未看見的生物。

 

　　像獨自偷溜出來的小獸。

 

　　並非尋常的野獸，在人跡罕至的海岸，哪裡會有一只小黑豹亂闖。那是十分幼小的身體，黑子可以分辨出來，在他眼前無法好好控制魂現的斑類，依魂元看來還是重種，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稀有動物。

 

　　黑色柔軟的短毛皮在太陽照射之下閃閃發光，看起來十分扎手的毛皮，卻意外相當柔軟。黑子在最接近小獸的區塊觀察著對方，而對方卻全然無所知。那也是理所當然，人魚是不被人所看見的。

 

　　雖然能觀察對方，卻不是輕易可以被看見的存在。

 

　　口渴的小黑豹腳步不穩地踩著海浪，低下頭用舌尖舔取海水。鈷藍色的眼睛倒映在海面，黑子從來沒有看過類似顏色，比他所見的海水還要更加深層，卻絕對不是偏向黑色的那方。

 

　　閃閃發亮，宛如寶石一樣。

 

　　小黑豹啜飲著海水，大概是因為海水太鹹的緣故，讓他露出了痛苦的表情，雙眼水汪汪宛如哭泣。

 

　　那是當然的，海水是不能喝的。

 

　　他用手撫摸著黑豹的下巴，但那只是意識所進行的動作，黑豹本身完全沒有自覺。

 

　　黑子製造出了身體，還有纖細的手指，然後爬上岸，用著赤裸的身體抱住黑豹。瘦小身體有著結實的骨骼與肌肉，他從來沒有觸碰過斑類，也從未聞過斑類的味道，當他擬似的手放在黑豹身上時，感覺到了刺癢。

 

　　他覺得自己不再是個意識的存在。

　　

　　這個身體，在那一刻的確存於世界上。

 

　　黑豹用那小小的頭磨蹭著他。

 

　　『啊……』就連向來保持冷靜的黑子也忍不住露出驚訝。

 

　　短毛皮順過手心，滑過皮膚。從接觸中感覺到對方的心跳和體溫，身體像是要被對方的溫度所融化，意識幾乎因此無法運作，實在太過新奇，瞬間讓他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你是從哪裡來的呢？一直在這裡也喝不到好喝的水喔。』

 

　　小黑豹並沒有回答黑子的話。

 

　　黑子將手指悄悄探入黑豹的腹側，原本只是想用更舒服的方式抓住黑豹，卻發現那小小的腹部流著紅色的血液。

 

　　『真是可憐啊。』

 

　　黑豹抬起頭，又朝著黑子的手磨蹭了好幾下。明明沒辦法看見，卻憑著第六感朝著他的方向，像是只溫馴的貓，令人愛憐不已。

 

　　心中一下滿溢出各種無法命名的情緒，令他不知所措。他將手指放入小黑豹的口中，溫熱的舌尖舔弄著指尖，最後被含入口腔中。小小的乳牙在指腹來回刮磨，然後將化作水的部分吞入體內。

 

　　他沒有辦法分辨小黑豹肚子上的傷勢嚴重程度，在一般正常狀態之下，他應該迅速將這只黑豹放回原地才對，因為在這偏僻的地區，會出現貓又重種本身就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危險的事。

 

　　雖然肚子裡明白，但一看到小黑豹瞇起眼睛在他懷裡打盹的臉，不禁又開始猶豫。

 

　　走或是不走？

 

　　留還是不留？

 

　　他赤裸著身體抱起小黑豹，然後將手指從口腔抽出，已經失去的部分再度因為水氣而成形。

 

　　『這樣好嗎？』『確定了嗎？』『不太好吧？』

 

　　空氣中傳來清澈的響聲，只有黑子所能聽見的聲音，他選擇忽略。

 

　　「沒問題的……沒問題的……」黑子開口，並且驚訝於自己的聲音是如此冷淡，他第一次聽見這個聲音，並感到驚奇。他把懷中的小黑豹摟得更緊，但也不到無法喘息的程度，他用鼻子磨蹭了黑豹濕潤的鼻尖，然後朝著海岸邊唯一的房子走去。

 

水的顏色　你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