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鳥藏

　　海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所居住的地方，是絕對不可能看到海的內陸。除了被竹林和櫻樹圍繞之外，那個地方是非常無聊的地方。木造房子之內，有著宛如小說情節般的隔間。屏風堆疊，卻毫無人煙。

　　層層粉色渲染的衣襬，是母親給我的印象。溫柔摸著我的手，總是用著暖和的聲線輕聲呼喊我的名字，握在掌心之中的棍子，只有在教導才會動用。

　　那是只有兩個人住的房子，並沒有其他人。

　　復仇的瀧夜叉姬，從這個名字而出的，是我的名字。

　　「滝夜叉丸。」母親總是這樣叫著我。

　　「是的，母親大人。」

　　在近似囚牢的環境之中，我除了母親之外什麼也沒有。

　　在房子的庭院，有一個把我母親大人搶奪來的那個男人所建的池子。廣闊的池子，有著不知從哪裡來的小魚，穿梭在掉落的樹葉下方，從湖面看見的僅只有光與影相互交疊。

　　夏天的時候，如果將雙腳浸入，就會覺得十分舒爽。每當我這樣做，母親就會皺起眉頭，說那種下品的動作，有辱身分。

　　可是可是……真的很舒服啊。

　　雖然是這樣想，卻也不敢反駁。

　　我的母親是某個遙遠小城的城主之妻，據母親所說，父親因謀害而喪命，而她輾轉被敵軍其中一名武將給帶了回來。

　　雖然覺得可恥，但是能夠生下平大人的孩子，真是太好了。母親老是這樣流淚說著。

　　總是在他人面前表現高傲，宛如無法碰觸的珍奇之物，這樣的母親只有提到這些才會在我面前哭泣。

　　延續平家香火的男人，這是母親希望。同時，她也希望能夠對敵國復仇的女人。

　　這樣不會太殘酷了嗎？我慶幸著母親只生下了我。

　　如果有另一位生為女性的我，那一生會是多麼悲慘？生活在復仇的糾結之中，即使我不是生為女孩，也可以從母親身上體會，女性們是多麼渴求幸福環境。

　　啊啊……

　　幸福的人生。

　　只要能夠達成母親的願望，這就是我最幸福的人生了。

　　「滝夜叉丸，之後就要辛苦你了。」

　　不管是延續香火或是復仇，全都交付在我的身上吧。

　　「嗯，因為我是最聰明也最勇敢的滝夜叉丸嘛！」

　　「啊……不愧是我和平大人的孩子呢。」

　　「那是當然的。」

　　「進入了忍術學園之後，也希望你武運昌隆。──啊，對了對了，出去之後，第一個想看的是什麼呢？」

　　母親大人看起來十分開心的樣子。

　　啊……池子。

　　我將目光再度凝聚到了那個小池子。

　　堆疊著腐懶的枯葉和花朵，藏在底下的魚又是怎麼想呢？沒有光的世界，與水中有限的空氣進行著搏鬥。

　　我試圖用雙手一撈。

　　很可惜的，只有死屍而已。

　　「……我想看見寬闊的大海。」

★

　　接觸時會感到害怕的人，只有我而已嗎？

　　十歲時剛踏入忍術學園的我直到現在，這四年之間究竟改變了多少呢？這種哲學性且富含觀察的問題，偶爾會出現在腦袋之中。

　　尤其是在委員會活動的時候。

　　身為體育委員會的一員，馬拉松的日課是絕對必要，正因為如此，一面跑步一面鍛鍊著自己五感的同時，常常會被四周像是毫無變換的景物給吸引過去，然後開始進行著自己的內心質問。

　　「滝夜叉丸！」

　　「唔啊！七松前輩！不要突然停下來啊！」

　　馬拉松練習途中，七松前輩停下了腳步。修改多次的制服，因為破損而增加了新傷，在這樣極近的距離之下，連對方身上獨有的味道，混合著過度訓練所流下的汗味，襲入鼻腔。

　　「櫻花快開了。」

　　「啊，真的。」

　　「又一年過去了。」

　　「是啊。」

　　「你也終於要升上五年級了呢。」七松前輩用著沾滿泥巴的手擦著臉頰，混合著汗水，可以堪稱上是好看的臉這下也變難看許多。

　　野生動物。這個詞彙，從我進入體育委員會的最開始到現在，一直添付在七松前輩的身上，從來沒有更換過。比起一般人更相信直覺，因為長期鍛鍊而健壯的體態，毫不掩飾的情感。

　　說是野獸也毫不為過。

　　真是令人困擾啊。

　　被這樣熱情的眼神盯著，即使是從不曾被戀慕的我，也可以清楚察覺這是怎麼一回事。

　　「……前輩，三之助、四郎兵衛、金吾都脫隊了。」

　　「啊……這樣啊。」

　　「總而言之，我先去把他們回收過來，前輩先往終點去吧。」

　　我比起平常還要更著冷漠的態度，即使如此，還是不忘禮儀。七松前輩曾經說過這是奇怪的習慣，現在看起來反而可愛多了，如果可以快點離開兩個人單獨的環境，就算是要讓我和三之助綁在一起一整天也沒有關係。

　　被人盯視的熱度從腳踝開始蔓延，包裹在桔梗色制服之下的小腿肚以及臀部、拿著戰輪轉動的右手、因為汗水溽濕的背部、平結之下的黑色長髮。

　　對方的氣息並沒有絲毫混亂，只是拋出一陣嘆息。
　　
　　即使想要回『真不像是您的作風啊』。卻像被人扼壓住喉頭，無法從身體的內部擠壓出任何聲響。

　　這麼說來。

　　第一次到外頭的世界，我第一個記起的名字是『七松前輩』。就像是出生之後，我有印象的第一句話是『母親大人』一樣。

　　親切的音節迴響在我的口腔，彈動著舌尖。

　　第一次被直屬的後輩稱上一句前輩，他的臉上就像是花朵盛開的瞬間，綻放出好看的笑容。

　　「滝夜叉丸也變成負責的好前輩了啊。」

　　「那是當然的。」

　　自慢的話語自慢的話語自慢的話語自慢的話語自慢的話語自慢的話語自慢的話──

　　為什麼想也想不出來！

　　可怕。

　　可怕的眼睛、可怕的手、可怕的笑容、可怕的言語、可怕的體溫。

　　「不過今天就先把他們放在那裡休息吧，勉強他們跟上也不會有成效。」七松前輩這麼說。

　　「把後輩就這樣放著，會不會太沒有責任感？七松前輩做事情真是──」

　　「因為今天我要挑戰不一樣的事。」

　　「所以？」

　　「從懸崖跳入海中訓練膽量！」

　　完全沒有回答到我的問題，總是依照自己的情緒和思考前進，完全不搭理他人。被前輩耍的團團轉的我，實在是太丟臉了。

　　若是被已經死去的母親大人知道的話，肯定會用嚴厲的手段懲罰我吧。

　　「……請不要拿命來開玩笑。」

　　「就算滝夜叉丸帶金吾、四郎兵衛、三之助一起來跳，我也絕對沒有問題喔。」

　　「請不要說這種不負責的話。」

　　那樣只會增加我的麻煩而已。還有那些無辜被牽扯進來的後輩，不管怎麼想都很可憐。

　　「這樣的回答，讓我更喜歡你了。」

　　「……七松前輩，我說了請不要說這種不負責的話。」

　　「所以啦，就讓你陪我去吧。」

　　「我完全聽不出來這個句子可以加上『所以』這兩個字的理由。」
　
　　「真冷淡呢。」七松前輩微笑。

　　即使被我拒絕，卻仍舊擺出強勢的態度，不管我說多少次，最後還是會被七松前輩拉著團團轉。

　　被拉扯住的手腕，疼痛感從前輩按壓的指腹渲開。
　
　　心臟急速緊縮。

　　「七、七松前輩！」

　　被樹枝劃破的臉頰，我露出了為難的表情，早上整理好的頭髮已經變的澎亂不堪，心情強烈起伏，呼吸妨礙。

　　我討厭那樣。

　　不停變換的景物，說穿了只是不同的樹種在身旁不斷穿梭而過。被松鼠遺落的果子因為腳步反彈到身上，即使如此七松前輩依然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只是跑著。

　　「就快到了，滝──」

　　從肺部擠壓出的呼吸，氣管自發性疼痛，明明知道不能張開嘴呼吸，卻因為體能無法負擔而做了。乾燥的口腔內部，像是要漲破的內臟，被拉住的手腕近似麻痺。

　　比起以往任何一次練習，都還要來的嚴苛。

　　我曾經所嚮往的『外面的世界』，現在看來卻和那個家沒有什麼兩樣。寂寞感雙倍、疼痛感雙倍、假象營造雙倍。

　　只有愛在不斷遞減。

　　啊……被前輩愛著的話，還不如死去比較好。

　　最終點處，被前輩捉緊的手依舊沒有放鬆力道，雙腿丟臉的顫抖著。

　　斷崖之上，只有我和七松前輩站著。

　　「之前實習的時候，不小心找到的。」七松前輩這樣說著，「滝夜叉丸說過想看看海對吧，到了四年級都還沒有看過，不是太可憐了嗎──」

　　我只是想和我的母親一起分享更廣闊的地方的感覺，只有一個人，那樣太寂寞了。

　　可是這種丟臉的事，我絕對不可能說出口的。

　　僅只有兩人站立空間的懸崖，土黃色剝落而下的石塊發出細碎的摩擦聲響。

　　「……七松前輩，距離太近了。」

　　「因為已經沒有地方可以站了啊。」

　　被貼緊的手臂，還有被對方指尖所掌握的肩膀。明明很討厭，拒絕的話卻說不出口。

　　膽小鬼。

　　如果七松前輩因為我的拒絕而乾脆離開，或許我會因為這樣而流下眼淚吧。

　　愛哭鬼。

　　「我喜歡你。」

　　「……前輩我應該說過──」

　　「我喜歡你。」

　　「……前輩。」

　　「喜歡你。」比起往常更用上了一倍的耐心，七松前輩比起以往幾次都還要來的認真。

　　「我──」

　　猜忌鬼。

　　我是沒有辦法幸福的人。

　　不，我是有辦法幸福的人。

　　只要可以延續平家的香火以及對敵國復仇，這種不切實際的夢想達成之後，我也可以獲得幸福。

　　但現實是，當我失去了平　滝夜叉丸這個名字之後，我就會什麼也不剩。

　　「我──」

　　我並不喜歡你。

　　「我──」

　　我討厭你。

　　「我──」

　　必須做的事情堆積如山，如果不用平靜的心、如果不獨自一人的話，我會沒辦法前進。

　　『喜歡你』這個答案無法說出口。

　　「好了！接下來就是今天的訓練！」

　　「欸？！」

　　真是自我中心主義的人啊。

　　「從這邊跳下去！」

　　「七松前輩！？」

　　「沒問題沒問題。」

　　從這樣的高度摔下去，一般正常人都會受傷吧。

　　深藍色混雜著綠色的海洋，從腳底下的世界延伸而開。海風帶來鹹味，配合上激烈海浪拍打聲。

　　第一次看見的海，感覺十分的可怕。陽光折射而上，刺痛著眼睛，讓人一陣頭暈目眩。

　　那麼想看見的東西，因為太過寬廣，而讓人畏懼。

　　「──這次是最後一次……」

　　「什麼？七松前輩，這裡風太大了，我有點聽不清楚。」海風強力的吹襲著，不只是聲音，連視線也都被連帶影響。

　　「一年一度，最後一次的告白。」

　　「欸？」

　　「就算被拒絕，也要清楚明快啊，滝夜叉丸。」

　　到底會變得怎樣呢？

　　從高空落下時，腦袋一片空白，全身上下漂浮的搔癢感，配合上被風颳上的疼痛。四周的景物開始慢動作的變換著，灰黃色的土壁、跟隨著跳躍而落下的石子、枯枝上岌岌可危的鳥巢、已經早春天一步開花的花朵。

　　落海的聲音。

　　這麼說來，今年是前輩在學園裡的最後一年。才這樣想著，緊接著就完全無法反應了。

　　被海直擊的皮膚，還來不及感到疼痛就被壓縮的力量給迷惑了神經。冰冷的海水，毫無防備的身體被一氣湧入。吸進肺部的水刺激著氣管，喉頭發癢，然後因為無法忍耐而張開了嘴。

　　過鹹的海水，將氧氣毫無保留的取出。

　　刺痛著眼球。

　　耳朵能聽見的，只有水聲還有隱約從海面上傳來的細語。

　　從勉強撐開的縫隙之中，看見了許多的魚類避開了自己游過。不遠之處，七松前輩朝我游來。

　　明明是冰冷的海水，因為陽光射入的關係，而感到些許溫暖。

　　被七松前輩擁抱著，卻不知為什麼感到寒冷不已。

　　我喜歡你。七松前輩這樣說著。

　　這是最後一次的告白。

　　從今之後，再也不會來糾纏了。不想聽到的話，也不會再聽到了。不再會有人像是對孩子一般，用著手撫摸著我的頭髮。不會在夜裡，輕輕用著討厭的姿勢擁抱著我。

　　一年一次的告白，那些喜歡都可以變成珍貴的回憶。保留著這份回憶，我將不再動搖。

　　被海水刺激的眼睛，如果可以這樣流出眼淚，那就再好不過了。

　　我喜歡你。我在海底深處這樣對你說著。

　　啊啊……

　　那絕對無法傳達的吧。

　　－藏瀾輓歌　完－



















　　後記：
　　大約是設定在小平太即將畢業的狀態，一年一度最後一次的告白這樣的念頭，不是挺浪漫的嗎？
　　我家的小平太和瀧似乎和其他家的不太一樣，真的是非常的不好意思。一點也不活潑的這兩個人，真是對不起大家。

　　我很容易就會把具有歡樂性腳色設定的人物寫的很悲劇化，這個缺點我一直不斷的想要改進，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事與願違。

　　我一直以為我會寫的很歡樂的（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