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鳥藏

　　臉部灼熱著，連眼眶都被火焰燒燃，嘴唇微微的上揚著，他發現自己在微笑。

　　被丟棄的鏡面在地板的另一側，不平滑的表面上倒映著木製天井。他游移指尖無法判斷是不是應該將鏡面撿回，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才一點點、一點點猶豫拉回，不平滑的鏡面倒映著不平滑的臉。

　　他閉上眼睛，不管再試幾次，耳邊似乎都可以聽見嘲笑的聲音。

　　啊啊……真是噁心的臉啊。人們的聲音高亢著帶著嘲笑意味。

　　他沒有哭。

　　只是默然的用著眼角餘光看著。

　　──真是一張噁心的臉啊。

　　他收回指尖，觸摸著鏡面餘溫還殘留著，順著鎖骨而上，首先碰觸到的是毫無矯飾的削尖下八，兩頰有些凹陷的觸感，皮膚則是像是沙地一樣粗糙不堪。若是印象沒錯，這張臉還曾經被親生母親給大力嫌棄。

　　「三郎，我要進來囉。」雷藏的聲音配合著敲門聲，在沒有聽到任何人應門之後，雷藏停下原本要拉開門的動作，並提高聲量再次詢問：「三郎？我進去囉？」

　　雖然是這樣說，雷藏卻遲遲不肯進來。

　　三郎一把拿起面具繫上，這才捏手捏腳的爬到門旁。抱著雷藏一定是在門口猶豫不知道該不該進來才好的想法，三郎突然覺得心裡一陣輕鬆。透過面具的洞口，接收到了唯一的光源，他拉開門。

　　「雷藏。」

　　雷藏露出驚訝的表情，拍了拍胸口道：「真是的，在就說一聲嘛！嚇死我了。」

　　三郎伸出右手搖了搖，看起來姿態慵懶。毫無規矩的坐姿，搭上兩手撐地，戴著面具的臉向後仰去。

　　白色、紅色交雜的狐狸面具，透過那人工製造而出的觀景窗，能夠看到的東西也只有這麼一點。隨著門射進的光線，參雜雷藏的臉，然而能見度只是這樣而已，沒辦法再看得更多了。

　　三郎歪著頭，發現自己正與雷藏相視。

　　「沒有變裝的三郎耶。」雷藏好奇的說。

　　三郎覺得雷藏一直是個很神奇的人。優柔寡斷、但是偶而也可以看見他下定決心的樣子、待人親切、總是臉掛笑容。長像什麼的都不重要，蓬鬆的茶色捲髮雖然摸起來很舒服，但如果沒有的話也不要緊；被那閃閃發光的眼睛凝視的時候很開心，但如果沒有的話也沒有關係；總是說出溫柔話語的雙唇，如果沒有的話也無所謂……

　　不破雷藏就是不破雷藏，就是這樣子而已。

　　「嗯，沒有變裝。」三郎點頭。

　　「啊……真是裝模作樣的面具。」像是調侃似的，雷藏這麼說，長著繭的指腹輕輕摩搓著面具。

　　手指順著面具而下，緊接著雷藏的手滑到頭髮。

　　「第一次看到。」

　　雷藏露出了像是小孩子一般的驚訝表情，三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只好默不作聲。雷藏用手指梳著那沒有被髮帶豎起的栗色直髮，盡可能的放鬆力道，從上而下。

　　「痛……」三郎一把抓住雷藏的手，「你在做什麼啊？」

　　「抱歉抱歉，可是三郎你的頭髮打結了耶……對了對了，這一定是真髮對吧？我猜對了嗎？呵呵。」雷藏搔搔頭。

　　「錯──」

　　「騙人！」

　　「沒有騙人。」

　　「三郎你不可以對我說謊啦！」

　　「好吧。」三郎點頭，「是真髮。」

　　獲得滿意的答案後，雷藏拍了拍三郎的面具，這才走到自己的桌子，昨晚看的書還放在那裏，他稍稍惦量了下，露出開心的表情，「太好了，今天就可以看完了。」

　　「要看書嗎？」

　　「嗯，也差不多快到了借閱期，再不還的話就來不及了。」一面這麼說，雷藏過沒多久就不再發出聲音，專注於閱讀上頭。

　　三郎稍微改變了姿勢，反轉而過，側身對著雷藏的背影。只有兩個人的寢間，流淌而出的只有雷藏翻閱書本時的聲音。難得的下午休息，雷藏總是這樣利用時間。

　　嘆了口氣，三郎稍微用手撐著頭。平常的時候，他是怎麼打發這難得的時間呢？不管怎麼說，找人惡作劇這個選項已經刪除，他完全沒有那個興致了。

　　從胸口的某個地方配合著那些早就毫無意義地過去對話，互相攀附蔓延而生的憂鬱，讓他意興闌珊。就算不願意，剛才一度回到腦袋裡的記憶總是會無限次數播放，收起來的鏡子似乎在某個地方叫囂。

　　他想要扯下臉上這個面具，然後變裝。

　　「那個──三郎。」雷藏的聲音敲擊著三郎的耳膜。

　　三郎覺得自己心跳加快，但很快的他就平復下來，問：「嗯？」

　　「如果我搞錯了，你不要生氣。」

　　「嗯。」

　　「你在煩惱什麼嗎？」雷藏庭下了翻書的動作，卻完全沒有回過身與三郎相對的跡象。

　　或許這樣對雷藏比較輕鬆吧，三郎擅自推測。

　　「今天的三郎有點怪。」

　　三郎並不意外。與雷藏相識已五年，就像是他能隨時察覺雷藏的不穩定之處一樣，雷藏也同樣的能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三郎並不討厭這樣，雖然被看透的感覺很差，但因為對象是雷藏，所以他可以原諒也可以理解。

　　「我作了個夢。」

　　「夢？」

　　「吶，雷藏，為什麼人和人之間要長得不一樣呢？為什麼要有這些區別呢？所謂的優劣之分又是從何而來呢？」三郎的聲音從面具裡頭傳了出來，顯得有些沉甸甸地。

　　「好難的問題啊。」

　　「雷藏喜歡自己的臉嗎？」

　　「也說不上喜歡啦……但也不討厭就是了。」

　　「這樣啊。」三郎理解似的點頭。

　　三郎抬起左手試著活動指節，像是要打發時間。他有些意興闌珊，宛如夏季倦怠一般，接著仰起頭，向後一倒，順手拉開門。

　　「我倒是很喜歡喔。」

　　雷藏問：「什麼？」

　　「雷藏的臉。」

　　或許是感到害羞，雷藏緊縮而起的背帶些困窘，蓬鬆的頭髮隨著動作左右擺動，像是要破壞這困窘一樣，雷藏開口：「那個面具……」

　　「嗯？」

　　「不會呼吸不過來嗎？」

　　「嗯──」三郎大力的呼吸幾口氣，「大概不會。」

　　三郎坐直身體，先是伸出右手向前爬去，接著是左手。腦後的紅色繩結鬆脫而下，微笑的狐狸假面掉落地面，他推開，然後將手指放上雷藏的背部。

　　由指腹漸延至掌心。

　　他是如此的被不破雷藏給信任，只要一想到心就會疼痛不堪。藏在假面下的真實，是完全不被人所知的祕密。

　　「現在的我沒有變裝喔，雷藏。」

　　三郎將雷藏的手抓了過來，先是從眉尖反覆觸碰，然後才讓雷藏的手自由的在臉上跳動。被武器摩擦而出的繭帶著草地的搔癢感觸，三郎看著那雙手，並將嘴微微張開，雷藏的食指滑了進去，他便輕輕嚙咬，像是惡作劇一般。

　　「三郎！」雷藏雖然用著責備的語氣，但過沒多久又發出了笑聲。

　　果然是很不可思議的人。

　　「三郎的臉是愛睡覺的臉。」雷藏這麼說。

　　「我的臉是醜陋的臉喔。」

　　「不，是愛睡覺的臉啦。」

　　「是連親生母親都會發怒的臉喔。」

　　「因為三郎總是很受歡迎嘛。」

　　「這張臉，是不會微笑的臉喔。」三郎用著平板的聲調說，「所以，雷藏，你轉過頭看看吧。」

　　所以，快點轉過頭吧。三郎如此祈禱。

　　醜陋不堪、連自己都討厭的臉。即使是用了其他人的臉來代替，鏡中看到的永遠是那最醜陋的那一面。

　　和雷藏在一起很開心、和雷藏在一起很幸福，所以想起這事實的時候，就感到十分痛苦寂寞。

　　三郎握著雷藏的手，蓋覆在眼簾上。

　　這是張受到詛咒的臉。

　　「快點，看看我吧。」

　　「我不是一直都看著三郎嗎。」

　　自始自終，雷藏都沒有回過頭看他一眼。
















　　後記：

　　最近很認真的寫起了落亂同人，其實這篇被愛者與不被愛者的讚歌是有續篇的，本來只預計寫短篇，不知不覺字數就破了兩萬……有鑑於之前老是挖坑的壞習慣，我決定還是將整篇寫完再來進行上傳的動作，正因為如此，我天天都和失業以及文章纏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