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鳥藏

 　　「阿爾弗雷德先生，請您今天務必把這些文件處理完畢。」美艷女秘書隱藏在銀框眼鏡後的雙眼像冰冷冽，說起話來如同無雜質機器，總而言之ㄧ切公事公辦的態度。「我想您應該知道，您的年紀已經不是孩子，即使什麼都不做也不會有人來接你的班。」

「知道了，我真的知道。」

「下午三點我會來收文件。」

「Roger。」

當女秘書終於踩著那雙亮紅色細高根鞋走出辦公室，阿爾弗雷德這又從正襟危坐狀態再度變回一灘爛泥。

「Fuck──我可不是你口中的小Baby啊！」

阿爾弗雷德否認自己還是個孩子，就事實而言，他早就不知道比這些人類多了多少歲數，就連所謂金氏世界紀錄上的人瑞都沒有他活的還要久。

就生存於世界上的年歲而言，他已經足夠成長為一個熟透了的大人，這點倒無庸置疑，畢竟沒有人可以否認美國這長時間的存在。當然，雖然比起其他國家美國還是屬於年輕一輩，但與人類相較那就真的是老多了。

所謂的國家和人類，先天上本來就相當差異性。

拜此所賜，身體成長速度也完全和人類不同，隨著國勢而逐漸長大的身體，並沒有如同人類按時變化的好處。過去曾有一度感到困擾不便，甚至因為自己雙手無法保護珍視的寶物而感到無力，但現在也稍為釋懷。

從久遠以前，就一直渴望成長，和大多數『人類』的孩子一樣，強裝出成熟的表情和思考，急著向他人宣告自己的成長。

已經足夠變成大人了。

其實只是在逞強罷了。

只要想起來就忍不住為過去的行為感到好笑，不管再怎麼想否認，這都是他曾經做過的行為。在他人眼中大概是極其幼稚，他倒是把這些當做蛻變前應有的磨鍊。

正是因為有無數事件的累積，才會構成現在的Hero。

比起那個時候，現在的阿爾弗雷德當然有所進步，但在眾多歷史國家之中，他的年輕依舊是不爭事實。

上品對話、優秀思考、進退得宜的態度。即使再怎麼訓練，不和本性還是無法做來。即使再怎麼樣成長，在其他人眼裡，怎樣也無法站上同等地位。

這樣的他過去也只能扮演忍耐角色。

忍耐。只能忍耐。

雖然有點不公平，這忍耐範圍只有一個人排除在外。幾乎熟識的人都心知肚明，那個排除範圍理所當然由亞瑟所擔負了。身為前兄長的身分，在阿爾弗雷德眼裡有如芒刺。

已經不是小孩了、已經不是弟弟了，所以平等對待我啊！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用著和他國一樣的眼光看著我啊！這些話不知道在阿爾弗雷德心中迴響過幾遍，全都是徒勞。

小時候曾覺得亞瑟的笑容是世界上最寶貴的禮物，現在阿爾弗雷德只要一想起便會從心底對當時的自己湧起一股殺意。亞瑟的笑容到了現在，可以說成為他內心的一種夢魘了。

要認真探究的話，那其實和亞瑟並沒有多大的關係，或許連亞瑟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阿爾弗雷德厭惡到只要微笑便會讓他生氣的地步。

真不好意思，一切都是心魔的錯啊。阿爾弗雷德絕對不可能將這句話坦率說出口。

阿爾弗雷德的思考模式大致如此──因為亞瑟的笑容已經變成阿爾弗雷德的心理創傷了，所以他對亞瑟生氣也有道理可言。

對於這些言論，他絕對不接受反對意見。

當有一天亞瑟變的比阿爾弗雷德小，而且到必須被人照顧的程度，或許亞瑟也能了解這樣的心情也說不一定。雖然這是阿爾弗雷德內心的胡亂猜測，但稍微推想後，反倒成為他的情緒鎮定劑。

阿爾弗雷德在辦公椅上轉了一圈，該處理的文件仍舊交錯堆疊，從英國本土回到美國之後，一直無心工作似乎成了常態。秘書打內線進來的口氣一次比一次惡劣，他沒有什麼可以反駁，畢竟工作效率低下是不爭的事實。

但很多事不是他做決定就可以的啊，真是的。難不成每個人都還是需要照顧的小Baby嗎？

阿爾弗雷德嘴上抱怨歸抱怨，卻也不忘開始重整心情準備繼續面對工作，放在桌上的行程表清楚標示了之後的安排，平常應該會藉此激勵自己才對，此時他卻依然提不起幹勁。

「這一切都是你的錯啊……混蛋英國。」

不管怎麼抱怨，這些話是不可能傳達給遠在英國的亞瑟聽到的。只要一想到亞瑟，他就忍不住感到頭痛。

從英國本土回來之後，亞瑟所發表的衝擊言論根本就像終極病毒不斷入侵阿爾弗雷德的腦細胞。不斷重複播放，像是播放器壞掉的影碟，而最令人厭惡的是，重複播送的永遠是同一橋段。

阿爾弗雷德曾經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把記憶中不斷跳針的終極病毒給修復，再好不容易即將遺忘掉這令她討厭的病毒威力時，現在又再度復發，有如一場永無止盡的感冒。

阿爾弗雷德──亞瑟薄薄的嘴唇，吐出每個音節拼湊而出的只有這個名字。口氣堅定，聽在他耳裡並非天啟，單純只是擾亂人心的高分貝噪音。

亞瑟冷淡說出死亡宣告，這行為阿爾弗雷德非常不解。從出生到現在，即使他從國土上知道了許多知識，也從其他國家口中知道了屬於『國家』的常識，但最重要的『死亡』卻從來沒有人教導過他。

這是可以那麼冷靜說出口的事嗎？

再怎麼樣，對於過去曾經一起生活過的人而言，可以這樣蠻不在乎的和對方坦白，亞瑟的腦袋或許也不正常了吧。

阿爾弗雷德所有的知識，不管是好是壞，有大多數都是從亞瑟身上所學來的。在曾經一起居住的地方，即使相處時間少的可憐，但在那有限時間內，感受到、學習到的卻是足以構成阿爾弗雷德∙F∙瓊斯的一切。

從生命、愛、義務、背叛、痛苦、哀傷、喜悅、冷淡──

從亞瑟雙手賦予給阿爾弗雷德的，也等同阿爾弗雷德雙手奉上給亞瑟。

這麼說來，阿爾弗雷德才想起，對於死亡這個話題他和亞瑟似乎沒有一起接觸過，這倒也不是全力避免類似話題，只是剛好每一次都擦肩而過，也或者是亞瑟單純覺得對於阿爾弗雷德而言，死亡是距離非常遙遠的話題，即使不談也無所謂吧。

所以說來說去，還是亞瑟不好啊。阿爾弗雷德再次歸咎出這個結論。

西裝口袋內傳出電子音，阿爾弗雷德意興闌珊望了一眼，才慢吞吞拿出放在裡頭的手機。看到簡訊發送者名字的瞬間，從喉頭不意擠出嘖之類的字眼，雖然如此再把手機放回去這種無聊的事他絕不可能做。

寬螢幕上顯示出亞瑟發來的訊息，不帶感情的數位字體，看起來冰冷生硬，就連讀起來的語氣也讓人提不起勁。

──寄了東西給你，務必打開。

「那天的事情連一點都沒有謝罪的意思嗎？笨蛋英國，你也稍微和日本學習一下吧！」

阿爾弗雷德把玩著手機，翻轉了一陣子，這才按下回覆鍵。

──你為什麼不直接給我？我是指，那天。

亞瑟的訊息幾乎不到一分鐘便傳來──你不是就這樣跑走了嗎。

──明明就可以叫住我。

──不管怎樣都無所謂了吧。

──我的天！你竟然敢說這種話！

──總之，不要忘了收取物件。那麼，下次會議上見。

「可惡！」阿爾弗雷德將手機毫不留情的往桌上一扔，黑色弧線轉了三百六十度之後，再度回歸平靜。「想這樣就逃跑嗎！」

雖然那天是阿爾弗雷德丟下一句『我可不會被你耍的團團轉』便轉身離開，但被亞瑟用文字冷淡指出這一點，多少還是有些不好受。

並不想隨之起舞、那一定是什麼愚人伎倆、一定是因為太寂寞了才想出這方法來博得注目──阿爾弗雷德在腦袋裡幫亞瑟編了一百種以上的藉口。雖然如此，內心卻又一一否決，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厭惡，感到疲累，甚至抱怨著。

最後，就結果而言，亞瑟的簡訊是有一定影響力在。一開始堆疊如山的文件，幾乎是在阿爾弗雷德的暴怒以及急速之中解決。和最開始完全不同，幾乎卯勁全力。

當然這也包含了某部份的『責任制』義務，阿爾弗雷德對於惹怒女性的下場敬謝不敏。

如果不把這些文件解決好，這勢必會影響到阿爾弗雷德下班的時間，還會接收到同僚怨恨的眼神。還有，這樣來想吧，若下班時間有所延遲，他或許會錯過該死的郵件服務時間才是。

啊──真是的，所以他還是被英國耍的團團轉啊。當阿爾弗雷德驅車回家，打開家門的那一剎那，他終於還是被自己的結論擊沉。

若這一切都是亞瑟所設計，他一定會非常不甘心。但即使是他，也清楚知道亞瑟的脾氣，要說亞瑟策劃這些絕不可能。雖然看起來很精明，但亞瑟意外在人際方面遲鈍，說設計了這些陷阱，那是絕不可能的事。

「太沒道理了……神啊，我是做了什麼壞事要讓祢這樣懲罰我呢。」

不管對神祈禱幾次、懺悔幾次、怒罵幾次，阿爾弗雷德會受到亞瑟影響，或多或少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這絕對不是他存心要將這一切合理化，或想要說服自己。

在這塊與英國初次見面的土地上，選擇英國那雙手的並不是別人，而是阿爾弗雷德本人。這事實阿爾弗雷德最為清楚。

那天在草原上，第一次被亞瑟的手緊緊握著，從手心裡感受到了汗水和體溫，因為對方太過使力而意外發現的顫抖──

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別墅，因為想起那雙手而感到懊悔和寂寞，這樣的感受即使阿爾弗雷德自身強烈否定，也無法徹底除去。

「饒了我吧……」阿爾弗雷德嘆息。

但現在可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阿爾弗雷德雙手握拳，突然想起該做的事還是得做才行，拆開亞瑟寄來的包裹，這是他回家首要任務。

這感覺對阿爾弗雷德來說有些奇怪，事實上已經很久不曾有人用郵件知會他了。在通訊發達的現代，即使身處在兩地、相隔千里，不管再怎麼不方便，只要想聯絡，隨時都可以通過電腦或是電話聯絡。

和過去比較起來完全不同。但遺憾的是，並不會因此把寂寞和獨自一人的痛苦消彌。距離雖然是縮短了，意識到的孤獨卻是拉長好幾倍。

只限於『此時、此地』的用法。

永遠不會被滿足。

如果可以的話，為什麼這世界上沒有可以和過去溝通的機器呢？阿爾弗雷德偶爾會糾結於這個問題上。

「啊──真是。」

已經一個月沒有收拾過的客廳，到處散亂著沒有清洗過的衣服以及打發時間用的遊戲片，雖然不覺得這樣髒亂的環境有任何不便之處，但被第三人看到，多少心裡還是有些不自在。

擺在客廳桌上的大型紙箱，表示著曾經有人闖入這個私領域。阿爾弗雷德實在想不透到底是誰幫他簽收了這東西（唯一可能性的東尼早就回母星去了），但這個疑問很快消失於腦海。與其去探究不會知道的答案，不如先來觀察眼前的現實，他是這樣想的。

紙箱上的封箱膠帶被平貼整齊，並沒有人打開的痕跡。阿爾弗雷德用指腹撫過紙箱，對亞瑟的手指感到不可思議。若是他的話，或許會貼的亂七八糟也說不一定。

「明明平常笨手笨腳的，只有在這些事上才讓人跌破眼鏡啊。」

阿爾弗雷德從櫃子裡取出刀片，沿著箱子交接縫隙劃開，盒子裡頭塞滿了英國當地報紙，看樣子是亞瑟拿來當緩衝物使用。阿爾弗雷德迅速將報紙丟到旁邊，並把擺放在正中央的木製箱取出。

只要一眼他就知道這個箱子的來頭不小，木頭的香氣、色澤、手感，他過去也見過很多只類似款式，過去的家也曾經擺放過，卻因為時代替換而丟去。能將木箱保存到這個狀態，阿爾弗雷德也忍不住佩服起亞瑟。

沒有多餘花紋雕飾的箱子，只有金色的鎖片鑲嵌在上頭，連同鑰匙孔一起隱藏。阿爾弗雷德使勁全力想扳開蓋子，但不管花了多大力氣，箱子依舊是紋風不動。

「這樣一點意義也沒有啊。」

紙箱裡並沒有遺落的鑰匙，只有一封被藏在底層的信封，只是用指腹碰觸，他就可以知道那蜜蠟上壓著亞瑟的印章，和他前不久所收到的那封信一樣。

「我絕對不會被你耍的團團轉！」

阿爾弗雷德將信丟到了桌上。

無法打開的木箱、不想閱讀的信、長期對峙。他所做的事和小孩沒什麼兩樣，這樣逞強也絕對不會有甘美結局，即便如此內心那一股無法折斷的傲氣仍無法讓他放棄這些堅持。

『明天開始，我就要逐漸步入死亡。』

這樣說著的亞瑟，到今天也還好好活著，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阿爾弗雷德並不會主動詢問，而亞瑟也沒有義務告知。

「絕對不會……」阿爾弗雷德喃喃說道，蒼藍色的眼睛卻忍不住往桌上那封信看去。

這麼說起來，他倒想起一些有關信件的往事。和亞瑟初相遇的時候，因為一個人待在這塊土地上太過寂寞，而每天看著星星祈禱著亞瑟回來的日子、祈禱著亞瑟從英國本土寄來的郵件，盼望內心因此而得到一些安慰。

對疊交錯的過去，就和辦公室那ㄧ堆文件相同。放置時間一長，最終難免面臨被銷毀丟棄的命運。

絕對不行回顧過去。這是阿爾弗雷德的人生教訓。

他雙手在天空胡亂揮舞，試圖要把剛才那些回憶給打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才又認真的看向桌面。

「……我只是想看裡面有沒有損及個人利益的發言喔！」

阿爾弗雷德拆開了信件。

由黑色筆墨揮展而出的草寫字體，滑順的在紙上躍動。並沒有任何花俏或是矯飾，和內裡文字相同。

當開頭字映在眼中的瞬間，阿爾弗雷德幾乎是當下便將信紙壓到了桌面上。手中還殘存著紙張的觸感，不管是磅數或是手感，都讓人無法忽視其存在。

他遮起雙唇，試圖抑止一連串將罵出的髒話。

為什麼總是這樣啊，這個人。阿爾弗雷德憤恨想著，對於亞瑟的行為，不管再過幾百年，他應該都無法理解。對於太久沒有出現的『亞瑟專用』辭彙，阿爾弗雷德一時之間還沒有辦法完全反應過來，只覺得全身僵直。

不可以隨之起舞、不可以把對方的話作誇大解釋、不要讓自己的心臟因為這一些事物而急速跳動、不要感動──絕對不可以。

對方什麼也沒想，只是單純的使用這些字母拼湊成的字眼，若是過份解讀，只會因為知道事實而感到難過。

「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一點！」

臼齒因為憤怒而緊咬，甚至發出嘎滋嘎滋低音頻聲響，因為太過用力而感到臉頰酸痛，眉間也因此緊繃。

已經不是小孩、已經不再屬於你、已經分道揚鑣、已經被甩開雙手。即使看到那令人熟悉、令人溫暖、令人難受的字眼，也不會有任何挽回的餘地。

Dear Alfred──開頭草寫如此寫著。

阿爾弗雷德不得不想這會不會就是所謂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這樣推測，卻沒有人可以幫他證實，只好恨恨吞下。

阿爾弗雷德清楚明白，這個時間打電話給亞瑟絕對不是個好主意，或者該說除了這個時間之外，時機也不太對勁，推測幾條路線後，也就只有繼續將信越讀完畢一途可走。

不管口頭上說了幾次『No』，心底還是有個Hero在大喊『yes』。

心口不一。

「我可不是小孩啊！」

阿爾弗雷德朝天花板大喊一聲，而很可惜的，並沒有人可以給他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