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鳥藏

　　拜啟
 
　　我又寫了信給你，雖然知道這樣非常煩人，但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我因為床太軟的關係睡得並不好，不自覺想起和你的回憶，怎麼樣也睡不著的結果，只好寫信給你。
 
　　我夢見你在叫我。
 
　　我的名字，我清楚聽見你在喊我的名字。就像在比賽的時候，你會不經意喊出我的名字一樣。雖然已經很久沒見，我還是清楚記著你的聲音。
 
　　就像那一天，你反覆叫著我的名字，就是那一天的聲音，就算死了也都會記得。
 
　　好痛苦。
　　
　　沒有任何事比這個還來得痛苦。
 
　　雖然知道寫這些信只不過是自我滿足，但習慣也不是說停能停。如果可以，我想回到高中時代，一起開心打球吧。
 
　　自從你離開，我都在祈禱著你能夠幸福。如果你能夠得到幸福就好了，如果你能夠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獲得幸福的話──
 
　　雖然很不甘心。
 
　　啊……我在寫些什麼啊。對了，聽說監督懷孕了，不知道會是怎麼樣的孩子，但不管如何，希望他的廚藝能夠不要像母親一樣糟糕。
 
　　奇怪的信。
 
　　雖然被擺放在桌上卻怎麼也找不到屬於它的信封，當然這並不是我惡作劇的結果，當我發現這封信時它就是這樣了。既沒有信封，也沒有被寫完的跡象，唯一可以辨認的只有發信人是火神。
 
　　類似像這樣沒有寫完的信箋常常出現，大多數寄信者都是火神，偶爾會看見五月的簽名，來自哲口中所稱呼的『嬸嬸』的信件也摻雜其中。擺放在郵箱的信件都是由哲親手收取，大概是相信我不會拿起來翻看，所以才看完之後沒有立即放回櫃子裡吧。
 
　　下一次絕對不會看了。雖然在心底發誓，到隔天仍然抑止不住好奇心而翻閱。
 
　　雖然火神並不是被哲所選中的人，但不停寫信宣告自己存在的做法讓我非常焦躁。雖然哲並不是個會輕易改變決定的男人，但不管是誰被類似的懷柔政策追求，多少都會心動吧。
 
　　我後悔知道了哲另外有喜歡著某個人的事實。雖然不知道這份感情是否還存在於他心中，但不愉快的焦躁感仍然糾纏在我身上。
 
　　「有人在嗎？」
 
　　大門傳來了陌生的聲音。
 
　　那是有點低沉的男聲，自從來到這個地方，我並沒有認識任何人，也沒有和他人有所往來，在寄居這段期間我也沒有看見有人來訪，我確信哲在鎮上並沒有交好的對象，然而這個人卻像是十分自然的開口：「唉啊……不在嗎？那麼只好打擾了……」
 
　　由於門被鎖住的關係，男人特意繞了遠路直接到庭院，並且在脫下鞋子後踏上沿廊，塑膠袋摩擦窸窣的響聲跟著傳出，我原本就坐在客廳，由於上次和哲一起散步沒有遇到任何人，所以現在的情況讓我十分緊張。
 
　　我害怕除了哲以外沒有人可以看見自己。
 
　　若是這個闖進來的男人對於我的存在視若無睹，那麼我大概會相當受傷吧。但最重要的還是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若是證明了這世界上只有哲能夠知道我的存在，那麼總有一天哲也會理解實際上我『並不存在』這個世界上。
 
　　血液停止然後凝固、心臟也不再躍動、總是帶著高熱的身體像是退冰的啤酒一樣帶著些許冷度，明明還可以碰觸到眼前事物，但也僅限於此。
　　
　　永遠不可能知道我的死訊的哲，若是知道站在眼前的我並不存在，那麼他會有什麼樣反應呢？
 
　　我想逃跑，雙腳卻不受控制。
 
　　門縫伸進白色的手指，然後門向兩側緩緩拉開。
 
　　「啊……有人在。」
 
　　他的話確確實實拯救了我。
 
　　明明這個情況相當詭異，但我卻不自覺放心起來。
 
　　帶著眼鏡的男人穿著稍嫌破舊的和服，黑色短髮因為偏短而顯得相當精神，稜角分明的臉上掛著微笑，十足書生型的傢伙。
 
　　男人對於我的存在並沒有露出訝異的臉，眼神也確實在我的身上聚焦。
 
　　太好了。我暗自慶幸。
 
　　「你是誰──」
 
　　「咦？不不不，這時候應該是由你先報上名字吧，怎麼說我們都第一次見面啊。」男人露出有些困擾的表情，看長相應該和我差不多大，雖然如此卻有種懷舊氣息。男人彎低身體，有些打量似的看我，「唔……就是傳說中的食客先生嗎？相當高大的傢伙呢，算這裡難得一見的壯漢，真不錯真不錯……聽大家說，多虧你的福，哲也君最近比較喜歡外出了。」
 
　　「……喔……哦。」
 
　　「請不要緊張，傷腦筋……我不是什麼可疑人物啊。」男人將手中的袋子放到桌上，並從中取出了幾本書。「哲也君前陣子託我幫他帶回來的東西，我還以為這時間來訪剛剛好……沒想到……真不湊巧。」
 
　　「哲剛好出門買點東西。」
 
　　「……買東西？哦……那我大概跟他擦肩而過了也說不定。」
 
　　男人沒有告辭的打算，反而晃晃悠悠地踏回廊上一屁股坐下，雖然看起來十分文雅的樣子，這男人的動作卻帶有相當粗魯的影子，我雖然對於這種不請自來的傢伙感到不快，但看在他和哲似乎相當熟識也不好請他回去，於是跑到了廚房倒了杯水，又匆忙回到沿廊。
 
　　「請喝。」
 
　　「非常感謝。」
 
　　男人仰頭看向天空，我也跟著他的視線向上看去。天空被藍色佔據，天氣晴朗萬里無雲，掛在一角的太陽釋放出高輻射熱，我忍不住擔心騎著腳踏車出門的哲。
 
　　晚一點或許得幫哲準備點加鹽開水，接下來的午餐和晚餐還得做些清爽的菜色才可以。當心中想著菜單時，身旁的男人突然轉過頭對我微笑。
 
　　什麼啊……這傢伙。
 
　　我雖然不討厭和人聊天，但對於陌生來訪的客人還是多少帶著戒心，對於帶著眼鏡看起來雖然在微笑其實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的人是我最不擅長應付的類型。
 
　　這一切都是那個關西腔眼鏡（今吉）的錯。
 
　　「你是從哪裡來的？哲也君雖然有提過你，卻沒有說得很詳細，大家都相當好奇呢。」男人喝了口水，又繼續開口：「原本可以說是足不出戶的哲也君，最近卻相當頻繁往來鎮上，還真讓人嚇一跳。」
 
　　「哲……他不常到鎮上嗎？」
 
　　雖然哲曾經說過自己很少到鎮上，原本我以為該是一週一次的程度，但看到男人和鎮上居民的反應，大概頻率比我想像中還低吧。
 
　　在這棟老房子裡，哲過著孤獨的生活。
 
　　就在我希望哲不幸的時候。
 
　　雖然我並不是元凶，但我的念頭的確影響到了他。
 
　　「大概一個月一次的程度吧。」男人數著手指做出結論。「嫌吃東西很麻煩，所以也很少添購食物，唯一會拜託幫忙的就只有書吧……就桌上那些。自從來了這裡就一直這樣子，讓人相當擔心啊……」
 
　　哲的食量原本就偏少，但一個月補充一次食材和日用品的確也不太夠用。對於不懂得照顧自己身體健康的哲，我忍不住憤怒。
 
　　男人沒有感受到我的憤怒，依然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哲的話題，那大多是沒什麼重要，近於鄰居閒談。我實在懶得浪費時間在這男人身上，雖然原本也沒有預定計畫可言，但浪費時間我並不能忍受。
 
　　從男人的話中可以知道，他每個月都會替哲送一次書，由於地處偏僻的緣故，就連書的買賣也成了問題，做著舊書販賣的男人每個月都會到鎮上流通書物，又因為哲是最大宗的客戶，所以總是特意將書送進家裡。
 
　　我的身上沒有錢，也不好意思叫他下次再來，於是找了個藉口跑進倉庫，整理倉庫多少能打發一些時間，再過一下子哲就會騎著腳踏車回來，那麼我也不需要去應付這傢伙。
 
　　但那傢伙並沒有想放過我的念頭，反而一路跟到倉庫外，依舊叨叨不斷。
 
　　「對了。」
 
　　「蛤？」
 
　　「你剛來這裡不久對吧。」
 
　　「然後？」
 
　　「你在來的路上有沒有遇到什麼人？」
 
　　「人？」
 
　　男人將白色的手指壓在眼角，深邃的眼睛一下被拉的細長，「大概是這樣沒精打采的眼睛，將近二十歲的青年……」
 
　　我並不是搭乘任何交通工具來到這裡，若是說給這個男人聽，大概眼前擺出一臉安心模樣的男人會露出精彩的驚嚇表情吧。踏過三途川，踩過開了又謝的彼岸花之路上，沒有人陪伴在身邊的死亡──這就是我依循而來的道路。
 
　　這條路上並不可能會有任何人陪伴。
 
　　「……沒有。」
 
　　「……真可惜。」男人嘆了口氣，我看他沒有說話，便又走回倉庫。男人似乎不擅長忍耐沉默，於是自顧自地唱起歌來：「您與我是同期的櫻花，同在航空隊的庭院中綻放，仰往南方晚霞的天空未有一機返航──」
 
　　十分老派的編曲方式，我曾經聽過這首歌，但印象十分模糊，不管怎麼回想，仍然想不出這首歌。
 
　　這裡的天空並不會有飛機飛過，更沒有車子會經過，老舊鐵軌列車聽說是唯一的外出道路。
 
　　這傢伙在等的人或許就在這緩慢列車的另一端也說不一定。
 
　　奇怪的傢伙。
 
　　「不要在別人家裡擅自唱歌啊。」
 
　　「反正沒娛樂，唱唱歌打發時間不也挺好的嗎？」男人又優閒地唱了起來。
 
＊
 
　　「那是平川先生。」
 
　　「平川先生？」
 
　　「他在找人。」
 
　　「找人？」
 
　　哲將手中剛添購的物品交到我手中，自己則是先一步跑到客廳清點男人──也就是平川所帶來的書籍。前兩天哲才剛把手上的書看完，所以現在的心情可以說是樂不可支，我並不討厭這樣的哲，於是將平川的出現草草交代就回到廚房。
 
　　由於室內相當安靜，牆壁也偏薄，所以即使我和哲分隔在兩個不同空間，仍然可以進行對話。
 
　　「每個到鎮上的人都會被問相同的問題，剛來的時候我也被嚇了一跳……」
 
　　「哼嗯……是嗎。」
 
　　「據說是很久以前搭著對外列車離開，因為沒有見上最後一面，所以非常懊悔的樣子……」
 
　　「喔……」
 
　　「聽說有人曾經在列車上看過那個人，大概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會對客人都問一樣的問題吧，他並不是壞人。」
 
　　「不是壞人，卻是個自來熟啊。」
 
　　對於我的不滿，哲只說：「嘛……我也不否認。」
 
　　「真的那麼想見面的話，主動聯絡不就好了，只是漫無目的地打聽消息根本不知道何時才能見面吧。」
 
　　「有的時候就算想見面，但如果沒有勇氣的話也無法成功吧。」
 
　　我知道這感覺。
 
　　哲說的感覺，我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明明想見面，卻無法鼓起勇氣，被無聊的自尊阻止，一面咀嚼著身體內部的懊悔，一面卻又不得不假裝自己面對現實。
 
　　在來到這裡之前，我就是這樣活著。
 
　　明明想見哲，卻無法下定決心，就算開口詢問哲的消息，也並沒有任何人可以回答。
 
　　我突然想起那天哲喝醉後說的話。
 
　　哲是不是也和我相同，雖然想見到我，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呢？就在彼此消磨時間，煩惱到不知道該麼辦的時候，其實我們兩個都在想念著對方。若真是如此，那麼就蠢到有些可笑的地步了。
 
　　利己解釋。
 
　　「青峰君？」
 
　　哲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雖然已經習慣，但每次聽到這道冷淡無機質的聲調呼喚著自己的名字時，胸腔仍會為之緊縮。
 
　　他的聲音，奪走身體內部組成我的一切，只留下喜悅與哀傷。
 
　　「……突然沒有聲音了，所以──」
 
　　「抱歉，我在想事情。」我把肉和蔬菜放入了冰箱，並且將剛買好的醬油擺到應該存放的角落。「對了，那傢伙後來因為想起有急事就匆忙跑了，錢的話下次會來收……之類的。」
 
　　「真是傷腦筋啊，讓他等了那麼久。」
 
　　「這也沒辦法嘛。」
 
　　「總覺得不太好意思。」
 
　　「明天開始，就換我去買東西吧。」
 
　　我並不熱衷出門，基本上除了待在哲的家裡我幾乎無處可去。大概是體貼這樣的我，哲什麼也沒有說。
 
　　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他總是用著自己的方式體貼著我。
 
　　不管是籃球，或者是生活，向來都是如此。這麼一來，我實在沒有臉再任性下去。而且，既然能被平川看見，也可以毫無障礙和對方溝通，那麼就算是一個人到商店，應該不會有問題才對。
 
　　「偶爾騎著腳踏車出門走走也不錯呢，我也可以多點時間看書。」哲說道。
 
　　雖然讓哲可以輕鬆一些是我的本意，但聽見哲這麼說，我反倒不樂意，於是有些壞心眼地說：
 
　　「……唔，那麼明天開始，就由我騎車吧。」
 
　　「這可是違反交通法令的喔。」
 
　　「有什麼關係？中學時，不是也這樣幹過？」
 
　　哲說，真拿你沒辦法。
 
　　這麼一來，就代表他打算放任我。我好高興。
 
　　想起中學時騎腳踏車，哲站在車後緊緊抓住我的肩膀，因為是第一次載人所以我的動作特別僵硬。哲的手指溫度，透過制服上衣滲進體內，迅速在體內竄出熱度。
 
　　害怕心臟的聲音被哲給聽見，而努力想控制心跳，最後卻徒勞無功。
 
　　身體每一分鐘每一秒都在呼喊著渴求，想要哲，就算只是待在他的身邊也好，只是看著他也好。
 
　　「如果青峰君不嫌累的話。」
 
　　「嘛，載你就像是載豆芽菜一樣，簡單簡單！輕而易舉！」我挽起袖子露出手臂的肌肉，就算是當了警察，我仍然非常熱衷於健身與運動。
 
　　哲有些鬧彆扭地開口：
 
　　「請你仔細看，我可是也有肌肉的！」
 
　　他挽起袖子，露出被太陽曬紅的手臂，被袖子所遮蓋的部分隱約帶著色差，附著在手臂上的肌肉微微拱起，並不是特別引人注目。
 
　　「才沒有那種東西哩。」
 
　　「請你仔細看。」
 
　　「眼睛已經睜得像牛一樣大了。」
 
　　「那麼就是青峰君的視力退化了。」哲仍鬧著彆扭，「年紀輕輕就開始視力退化，並不是好兆頭啊。」
 
　　「你這傢伙！」
 
　　我作勢衝上前揉亂了哲的頭髮，帶著難以屈服的乾燥毛髮在我的手指間跑竄，帶著令人心安的感觸。
 
　　「明天開始，就麻煩青峰君了。」
 
　　「喔！包在我身上！」































　　後記：

　　這篇有了過客。

　　前一篇的梗是月色好美，我想應該大多數的人都非常知道。

　　目前更新會每周一篇，更新到第九章為止。八月最後一周則是更新青峰家餐桌的後續來當作是青峰君的生日祝賀。

　　還是一樣感謝大家包容－－很多意味上。

　　倒數四次更新開始！（拉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