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鳥藏

 
　　蟬鳴聲。
 
　　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早上起床時耳朵便會充斥著蟬叫，小時候明明會因為聽到這聲音而感到特別興奮，開始工作後，反而覺得太過吵鬧而顯得煩躁。
 
　　唧──唧──唧唧──
 
　　雖然沒有約定好，但蟬群的確是以相同頻率發出聲音，由於哲的家附近都是種植樹木，所以飛蟬大隊的聲音可不容小覷，雖然進入夜晚之後便會平息，但緊接而來的又是不同動物的鳴叫攻擊。
 
　　這地方本來就沒有娛樂，就連流行音樂也聽不到，所以動物叫聲聽久了也別有一番風味。
 
　　哲給我的被單上有著兩天前剛曬過的氣味，我雖然想賴床，但心中也知道不管睡多睡少對我而言都毫無意義，我並不會感到疲累。雖然還是有感知覺，但自從心臟停止跳動之後我並不會特別有睡眠慾望。
 
　　之所以會閉上眼睛躺在床上睡眠，大概是因為不得不這麼做，以及在這房子特別安心的緣故。
 
　　維持著一般人的作息，感到快樂、憂鬱、哀傷，並且從小細節中獲得愉悅，多少也是為了成就心中對於『想再活過來』的渴望。
 
　　睡眠之中，我重複做著一個夢。
 
　　夢境相當簡單，純粹是投射內心的渴望。在不是很浪漫的場景之下，終於找到了適當時機，也鼓足了最大的勇氣對哲進行告白。
 
　　我喜歡你。這麼說著的我，意識到哲的手指悄悄滑過了我的，然後小指緊緊纏繞像是拉勾約定的姿態。
 
　　哲說了很多很多話，而那些甜蜜的話語變成了花瓣逐漸充滿了整個空間，花的汁液充滿甜蜜香氣讓人飢腸轆轆，我用雙手捧著那不斷掉落的花朵，急著想將它們收入自己的身體裡。
 
　　我就像是不曾飽食的野獸。
 
　　沒有料到可以得到正面回覆，而開心到無法控制。
 
　　但是我的雙手逐漸無法碰觸到花瓣，身體變得比平常還要冰冷，也無法隨意使喚，肌肉僵直，而身體也逐漸變得透明。
 
　　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同一時間也知道這大概是心願已了必定會有的下場。
 
　　在哲的眼前消失。
 
　　如果像是電影一樣，用著更美好的方式消失那就好了，但現實卻是我逐漸變得透明，而且無法動彈，就算想說話也無法自由運用聲帶。緊接著，我再也聽不到聲音，同時陷入一片黑暗。
 
　　水氣凝附在我的掌心，大概是哲的眼淚。
 
　　或是我自己的。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一片黑暗中，我『聽見』了鐵軌刮磨聲音。
 
　　「……」
 
　　睜開雙眼，腦袋還沒清醒過來，只能勉強辨識自己正睡在客廳，壓在榻榻米上的臉印著痕跡，我害臊地摸著凹凸且發紅的臉頰，終於回過神後，才聽見窸窣的摺紙聲。
　　
　　是哲發出的。
 
　　「醒了嗎，青峰君。」
 
　　「啊、嗯……」
 
　　昨天晚上我因為太過無聊而跑到客廳來，原本只是想看看天空打發時間，卻不知不覺中睡去，都已經是個成年人了竟然還做像孩子一樣的行為，讓我相當困窘。
 
　　「因為看你睡得很舒服就沒有叫醒你了。」
 
　　固定在六點準時起床的哲早已經梳理好並且坐在客廳，手上則是拿著筆緩緩在稿紙上寫下文字，已經閱讀完畢的信件被仔細摺疊放在桌子的角落，而那上頭並沒有信封的存在。
 
　　「抱歉。」
 
　　「要睡覺的話還是得回房間呢，感冒的話可是會很麻煩的。」哲垂下眼。「不過也不是不能理解呢……這地方很舒服對吧？」
 
　　沒有都市噪音的環境、草木香氣、溫柔雙手──哲喜歡的東西都在這裡，我不可能討厭，但如果坦率地說出又不知為何有些害臊，於是一拖延反而找不到合適時機回應。
 
　　哲並沒有放在心上，只是逕自說完以後就站起身將信放入櫃子中。
 
　　看樣子今天應該是沒辦法看到信了。
 
　　「那些傢伙還真有耐心啊。」
 
　　「說的也是。」僅只有這麼回答，便打住了有關於信件的話題。
 
　　最近的信中，有多少封是由火神寄的，即使幾度想脫口詢問，卻又自覺沒有立場而暗忍而下，反覆思考了許久，最後只能擠出一句：
 
　　「……肚子餓了。」
 
　　我從一灘爛泥的狀態爬起，有些不雅觀地抓著肚皮和下體。
 
　　總之，維持陰鬱的氣氛也不是辦法。
 
　　「我也是。」
 
　　早晨大概是從七點展開序幕，由於不想造成哲地困擾，所以自告奮勇地說出要負責下廚的我，今天也是在廚房開始進行例行事務。
 
　　「今天想吃什麼？」
 
　　「嗯……香草奶昔。」
 
　　「那才不是食物吧！」
 
　　「……蘇打冰棒。」
 
　　「算了，我自己想。」
 
　　過於偏食的哲，雖然任何料理都能不抱怨地吃下肚，但最終還是想做些他喜歡吃的東西。雖然我並不擅長料理，但只要有心的話，煮出來的食物都不至於太過難吃。
 
　　該怎麼說呢，曾經有人說過，愛情是最美味的調味料，這大概就是我的料理好吃之處吧。
 
　　「照燒漢堡排！」
 
　　「一大早不行！」
 
　　總之放著哲不管也不會有事，我偷偷往門縫看去，他臉上並沒有埋怨，只是靜靜低下頭又提筆寫字，已經好幾日早上都沿用著相同的對話模式，我們卻沒有感到厭膩。
 
　　我被幸福包圍著，並且感到畏懼。
 
　　──總有一天會消失的『現實』。
 
　　如此一來，在這棟老舊的房子裡，又只剩下哲獨自一人。每當想到這裡，我就開始惶恐不安。
 
　　「青峰君。」
 
　　「……啊？喔！怎、怎麼了！」
 
　　「請快一點，我肚子餓了。」
 
　　這個時候的哲會露出什麼表情？站在流理台前的我忍不住幻想起來。不過若是繼續妄想下去，就無法專心做菜了，人和人相處中最不可以結下的就是對食物的怨恨。
　　
　　我挽起袖子。
 
　　「好！」
 
　　「青峰君，聲音太大聲了！」
 
　　第一次替家人以外的人煮飯，這個回憶讓我記憶十分深刻。
 
　　拿著菜刀的手比往常更加仔細注意，不小心就拖長時間，雖然暗自焦急卻還是得擺出無所謂的模樣，一面在心中暗自複誦著花了很大工夫才背好的料理順序。即使如此，做出來的成品仍不如想像，雖然不至於像五月的料理具有生物武器毀滅的程度，但賣像差也是事實。
 
　　在老家廚房裡不停地忙碌，有好幾次差點因為過於興奮而劃傷手指，感覺到來自身後的視線，便忍不住站得更加挺直，回過頭，正對上坐在椅子上哲的視線。
 
　　真是厲害呢。即使面無表情，但只要仔細觀察，多少還是可以看見哲眼角細部的動作，即便是那無機質的聲調，也讓人情緒異常高漲。
 
　　有些害臊地回答了幾句，我又回頭轉注於料理上。
 
　　雞蛋馬鈴薯沙拉、有些燒焦的甜蛋捲、炸雞塊則是用粗細不一的生菜作底，從家裡帶來的醃漬小菜，最後則是回家路上買的可樂餅，對正值發育年紀的兩人而言這樣的份量似乎還稍嫌不足──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
 
　　『下次換我做給青峰君吃吧。』
 
　　趴在桌上的他瞇著眼睛，玻璃彈珠般閃閃發亮的眼瞳被隱藏在眼皮下，細瘦手指壓在臉頰下，皮膚印出奇怪的輪廓。
 
　　就算只是客套話，我也十分開心。若是可以將這份喜悅分作好幾份，並且在一天結束後拿出來仔細品味，大概也夠我開心一星期以上吧。
 
　　『那我會很期待的，可不要到時候全都是水煮蛋啊。』
 
　　『請不要瞧不起水煮蛋，他可是非常豪華的食物啊。』
 
　　對於哲不滿的辯解，我只是笑著說：
 
　　『我可一點也不覺得豪華啊。』
 
　　從胃的底部引發而出的饑餓感、舌尖、分泌而出的唾液、吞吐著食物的食道──滿足感。
 
　　食物。
 
　　生命。
 
　　滿足感。
 
　　食物。
 
　　生命。
 
　　我所欠缺的部分、不需要的部分，卻還是不斷渴求著。
 
　　和那個時候比起來，不管是料理能力，或者刀法都已經有顯著進步，雖然煮不出餐廳一樣精緻菜色，但也稱得上是能入口的男人料理。如果知道自己有機會再和哲見面的話，或許我會更加努力鍛鍊廚藝也說不一定。
 
　　想看到自己煮的食物被喜歡的人吞進肚子裡。
 
　　想看到自己親手做出的食物成為喜歡的人的身體一部分。
 
　　想看到對方因為自己露出幸福的表情。
 
　　「青峰君，我可以待在這裡嗎？」
 
　　哲無聲無息地進入廚房，沒有得到答應，便自顧自地拉了張椅子坐下。手工製地小餐桌，和卡榫有些搖晃地椅子，配合上穿著和服的哲，雖然有著微妙不搭嘎，卻意外可以讓人安心。
 
　　由於我正用盡心力處理著手中的蛋捲，所以只能點點頭當作回應。
 
　　感覺到背部被盯視著。
 
　　一陣痠麻從脊椎的尾端竄上，原本俐落的身手一下子開始變得笨拙。無法專心於手頭上的工作，明明這個步驟非常重要絕對不可以失敗，平常都不會緊張的我，現在忍不住顫抖。
　
　　「看什麼啊……」
 
　　對於我的抱怨，哲只是微笑。
 
　　「肩膀太緊繃了……請放輕鬆。」
 
　　「如果有人煮菜的時候被盯著還能放輕鬆的話，我還真想看看。」
 
　　「所以我出去比較好？」
 
　　當然是留下來比較好，於是我搖搖頭。
 
　　「以前我也曾經這樣看著青峰君的背影吧……」哲的聲音雖然乍聽下沒有起伏，但若仔細分辨還是可以察覺到不同之處。「總覺得很懷念。」
 
　　在那之後我做了好幾次的飯，一直到高中和解後，我還是會替哲下廚。雖然已經是多年前的回憶，但聽到哲有如全部遺忘的說話方式，我不禁感到難過。
 
　　原來我也是那個被遺忘的對象。
 
　　不只是火神，連我也是。
　　
　　這想法令我難熬。
 
　　「我可是煮了很多次飯給你吃啊，最起碼對別人的勞力付出稍微用點心記住吧。」
 
　　我的不滿似乎完整傳達給哲，從身後傳來了冷淡且小聲的道歉。
 
　　該道歉的應該是我才對，我很明白這根本是遷怒行為，即使我的腦袋總是有著哲在裡頭打轉，那也並不代表哲的腦中得要想著我。我擅自決定哲必須記得這些回憶，但其實哲並沒有實行義務。
 
　　「明明覺得好像記得，可是卻全部都忘記了……如果不是青峰君提醒的話，或許就會真的忘記也說不一定。」
 
　　「在這裡住久了，連腦袋都會退化啊？」
 
　　「也說不一定呢。」
 
　　對於我的玩笑，哲相當認真回答。
 
　　「根本就是提前變成老人的徵兆嘛，這樣絕對很糟，絕對。」手上的蛋捲表皮佈上一層焦糖色，這是哲最喜歡品嘗的狀態。將蛋捲放到盤子上，我拿起擺在一旁退冰的魚片丟進鍋內。
 
　　魚片的油脂因為火力而稍稍滲出，在平底鍋內滋滋作響，一大清早並不太適合吃口味太過濃厚的食物，於是隨興抓了鹽撒下，就算沒有加入香料，魚片仍然隨著煮熟的程度不同而飄出香味。
 
　　「好餓。」
 
　　「再等一下。」
 
　　平常對食物幾乎沒有欲求的哲，在換成我下廚後時常會嚷著餓，這行為看在他人眼裡絕不討喜，我卻完全相反。聽到哲的催促就感到心臟躁動，久久無法平復，雖然我並不是個特別喜歡煮飯的人，但能夠餵飽哲多少讓人感到興奮。
 
　　眼角餘光所能看到的風景，特別讓我印象深刻。
 
　　哲的手平鋪於桌面，臉頰則是壓在上頭微微側著。頭髮在臉上烙下一陰影，提醒著也是該打理髮型了，從瀏海露出的薄眼皮讓人百看不厭。
 
　　從袖口裸露而出的手腕比起最初遇見時還要有了重量，即使如此，手背上血管所形成的青色葉脈仍舊沒有散去，依舊凸浮在皮膚表面。
 
　　「好餓……」
 
　　「你啊……總是喊著餓啊餓的，自己一個人住在這裡的時候，卻不怎麼注意飲食對吧。」想起上次來訪男人所說的話，我忍不住開口。
 
　　「沒錯。」
 
　　「也承認得太過乾脆了吧。」
 
　　「因為一個人吃飯實在太過無聊，所以不知不覺就……不過現在我會變得那麼想吃東西，都是託青峰君的福。」
 
　　那麼我就幫你煮一輩子的飯吧。腦中隨即出現羞恥念頭，若是真的對黑子說出口，肯定會看到那張冷淡的臉露出窘迫表情，如果能夠就這樣像電影一樣得到快樂結局的話──
 
　　啊，只能說是自己在作夢。
 
　　「就算這樣說，我也不會高興的啊。」
 
　　在哲的眼睛還沒和我對上之前，我先別開視線。
 
　　「青峰君。」
 
　　「嗯？」
 
　　「能夠再看見你的背影，真的非常奇妙……」
 
　　我忍不住揪住衣服接近胸腔的位置。明明不會跳動的心臟，卻再度被疼痛填滿，就像死而復生一樣再次跳動。
 
　　「明明想著，若是再見到青峰君的話，會有很多話想說，但直到現在，還是無法好好的說出口。」
 
　　「嗯。」
 
　　「有很多東西想和青峰君一起分享、一起做呢。」
 
　　「嗯。」
 
　　「為什麼那個時候會不再連絡呢？」
 
　　「都已經過去的事情說這些也沒有用處吧。」
 
　　懊悔著當時切斷聯繫的自己，同時也痛恨現在無法與哲幸福人生的自己。
 
　　我已經死了，就算告白又能夠在一起，那麼這些能夠改變什麼呢？若是有一天離開了，也只會徒增傷感吧。
 
　　我何時會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呢？
 
　　想到這裡，就又忍不住抓緊胸口。
 
　　「……我……喜歡著青峰君。」
 
　　啊……
 
　　嘰哩、嘰哩──被反覆捏擰的聲音。那是心臟所發出的聲音。
 
　　沾滿了蜂蜜的心臟，來回被揉捏著，痛苦卻和力道呈現反比。指頭和腳尖卻開始麻痺，完全無法抵抗。
 
　　身體的內部呈現空洞，卻又有另一種物質取而代之。
 
　　好幸福。
 
　　明明應該回應的，卻怎麼樣都無法開口。
 
　　我討厭缺乏勇氣的自己，但要如何做才能鼓起勇氣呢，越是想做，就越是弄巧成拙。
 
　　「就算青峰君不回答也沒有關係。」
 
　　當哲這麼說的時候，我確實地厭惡起鬆了一口氣的自己。對於這樣的我，哲只是開口說：「啊，我來泡茶吧。」
 
　　就這麼轉移了話題。
 
　　這個心臟小偷！我忍不住暗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