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鳥藏

 
　　或許我再過不久就會消失也說不一定。
 
　　突然會有這個想法並不是因為有特別原因，純粹是因為得知哲喜歡著自己而已。雖然我並沒有給予明確的回答，但就現況而言我的確感到滿足。就算是謊話，也會因此感到幸福。
 
　　我能夠踏過三途川來到哲的面前，正是因為對哲還有所依戀，在獲得哲的告白後，照理說我的遺憾便會被填補。若照常理，一旦了結世間遺願，應該過沒多久我就可以徹底到達黃泉也說不一定。
 
　　我並不想離開。
 
　　就在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之際，才了解原來所謂的慾望超乎自己所想。
 
　　所謂的渴望根本就是無底洞，只能用想得到的物質來填補，卻怎麼樣也無法有填平的一天。就算是現況已經讓人相當滿足，在心的反面還是會有聲音不斷呼喊。
 
　　想留在哲的身邊、想回應哲的告白、想向哲坦露實情、想緊緊擁抱著哲、想讓火神那煩人的信件就此打住──
 
　　我不能再去想。
 
　　「啊！熱死了！」
 
　　夏天太陽的熱度已經開始發揮威力，即使在早上十點，皮膚也會被曬得刺痛，雖然已經很習慣太陽照射，但過於炎熱的氣溫就又另當別論了。汗水不斷從皮膚毛孔滲出，好不容易才從衣櫃深處找到的輕便汗衫和短褲早就濕成一片，汗水在髮梢凝聚，最後滴到臉上刺激著眼睛。
 
　　不管用手抹去幾次，汗水還是會不斷冒出，然後被熱氣蒸乾，最後在皮膚上留下少許白色結晶。發生在身上的現象，如果列出不可思議排行榜的話，肯定能夠榜上有名吧。
 
　　帶著工作用手套的雙手捧滿了雜草，好不容易將庭院整理了三分之一，但放眼望去三分之二的雜草部分實在不是花一天就可以解決的程度。不過就這麼放棄也不是我的作風，不管如何都得先把雜亂無章的庭院先整理乾淨才行。
 
　　如果繼續放任雜草生長，那麼這個房子一定會看起來更像鬼屋。如果能打理乾淨，再種上一些植物，或許能帶來生氣也說不定。當提出這個意見的同時，哲露出有些為難的表情。
 
　　並不想麻煩你、請你就好好休息享受假期吧──哲這麼說著。但我並不在乎麻煩或勞累，如果可以替哲的生活帶來改變，那麼付出便相當值得。對於我的提議，哲也相當清楚我並不是會輕易放棄的人，於是只好點頭答應。
 
　　將雜草集結成堆後，剛將小說進度完成一部分的哲已經到廚房拿出冰麥茶，放在廊上的茶杯冒著水氣，冰塊則是以著極為快的速度消融，冰塊撞擊到玻璃的聲音搭配著被風吹動的風鈴，總算製造出暑意些微退去的錯覺。
 
　　「青峰君，請快點來喝點冰麥茶吧。」
　
　　「喔！謝啦！」
 
　　「不用客氣。」
 
　　哲和我並肩坐著，手上捧著麥茶，一口又一口吞下。冰涼的麥茶在身體裡作用，一下上燥熱的體內冷卻而下，頭因為突如其然的冰冷而輕微發痛，雖然如此還是覺得非常暢快。
 
　　「進度結束了？」
　
　　「還有一點就完成了。」
 
　　「我也是。」哲疑惑的看向我，我笑著指向前方的庭院，「今天應該可以把雜草清理完畢，你看，這樣就乾淨多了吧，連風都可以吹進來。」
 
　　「的確呢。」
 
　　哲似乎也相當開心。
 
　　「然後我要挖池子。」
 
　　「池子？」
 
　　「這種古建築果然還是得要有池子吧？養魚啊、蝦啊，偶爾還可以拿釣魚！就算是懶得出門，也可以娛樂娛樂。」
 
　　「一般而言，都是做觀景用吧。」
 
　　「有什麼不好？」對於我的疑問哲搖搖頭，他絕對不會提出反對意見，深知這點我大膽提議，「接下來就是去買一些植物來種，啊……樹！一定要種樹啊！不過我只知道櫻花樹……而且這地方要到哪裡買啊？」
 
　　哲一氣喝完麥茶，「那麼下午的時候就到遠一點的地方問問看吧。」
 
　　於是，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一旦有目標就開始產生動力，行動也比剛才還要快速。我又拜託哲倒了杯麥茶，喝盡後又埋首於整理工作中。大概是太過熱中，我並沒有發現哲早就已經停下了工作開始準備起午餐，等到把雜草大致整理完畢，哲已經坐在桌前等待。
 
　　他用骨節細瘦的手指將手中信件沿著原線折疊擺到一旁，這次的信有兩封，信紙的顏色明顯不同，一張我可以肯定是由火神寄出，另一張卻猜不出來。除了兩封信之外，另外還有一張像信箋大小的紙片。
 
　　「那是什麼？」
 
　　「廣告信。」
 
　　「這種地方需要廣告信啊？」
 
　　「不可思議對吧？」
 
　　哲將紙片對半撕毀，又像意猶未盡般地來回撕了幾下，將紙片變成碎屑這才丟入垃圾筒中。碎屑上印著文字和時間，不過看得並不清楚，在這偏僻小鎮上竟然還需要廣告單，這點讓我好奇的不得了。
 
　　「是什麼廣告信？」
 
　　「車子。」
 
　　「啊，那果然是需要啊……沒有車子就很不方便呢，如果想到其他地方旅遊的話。」我拿起筷子，「不過這麼小的廣告傳單，還真是稀奇呢……一小張紙還能介紹什麼啊。」
 
　　「總之是不太需要的東西，請不用在意。」
 
　　「也不是說不需要吧。沒有車，不管到哪裡都很不方便。」做了一早上體能勞動的緣故，就算不感到疲累和飢餓，身體看到桌上的飯菜還是會忍不住興起反射反應，口水分泌，幾口就扒完一碗飯。
 
　　相比較下，哲則是維持著慣常速度，大概是因為天氣太熱的緣故，很快就放棄吞進食物的動作，又開始悠閒地看起信件。
 
　　哲可以把一封信來回翻看好幾次，雖然可以理解他的心情，但明明我就在眼前，他卻專注於其他人所寫來的信件上，這多少令我感到不太爽快。
 
　　「信……」
 
　　「是？」
 
　　「我也可以看看嗎？」
 
　　「不可以。」
 
　　「真小氣啊……火神寫來的情書，就那麼不想讓我看到嗎……」
 
　　對於我的抱怨，哲並沒有掌握到話語中的重點，只是說了句怎麼會是情書呢，接著匆匆打斷話題。
 
　　真不是滋味。
 
　　就算不是情書，內容也足夠讓人忌妒了。相較於無法坦率的我而言，火神的直率的確令人羨慕。為什麼非得羨慕那個笨蛋神不可啊──雖然這麼想著，但看著眼前對於信件愛不釋手的哲，我又改變了想法。
 
　　反覆的心情，而哲的確就是罪魁禍首。
 
　　「是說啊，哲。」
 
　　「嗯？」
 
　　「反正在這裡也沒有什麼娛樂，工作也快到一個段落了對吧？」哲點點頭，我才繼續開口：「那麼一起來做些什麼吧。」
 
　　「做些什麼？」
 
　　「想一起做的事情，或者是一直想達成的願望之類的。」我搔著頭有些難為情說：「那時候我想了很多啊……夏天就是要玩樂嘛！」
 
　　「真像青峰君會說的話呢。」
 
　　哲特有的薄情嘴唇勾起微笑。該怎麼說呢，這瞬間我知道自己絕對無法贏過眼前的這個男人，非常清楚且明白。
 
＊
 
　　哲並沒有再提起喜歡我的事。如果他再開口一次，那麼我大概……不，絕對會放棄堅持吧。雖然對於一直以來都搖擺不定的我很過意不去，但每當我看著哲的背影時，腦袋就會出現相反論點。
 
　　令人厭惡的性格。
 
　　我當然相當清楚自己的不坦白有多令人厭惡，但如果將立場稍微調換，想必很多人都可以理解我的作法也是有相當道理。
 
　　在已經死去的現在，就算我可以碰觸到哲甚至對他坦白，但就算真的和哲再一起，那麼究竟又有何用處呢？我已經不再是年輕時的自己，做事不夠瞻前顧後這點早就已經隨著年紀增長而改變。
 
　　一旦牽起哲的手，並且碰觸他的身體，那麼當我離開之後，屬於哲的世界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總是在想一些大概對於他人無關痛癢的事。
 
　　我好煩人。
 
　　如果哲也能察覺到這點，大概也會很老實的說出，青峰君真的很麻煩呢……之類的結論吧。
 
　　我看著整理差不多的院子，這幾天除了整理院子之外，剩下的時間我幾乎都黏在客廳，當哲振筆疾書的同時，我便會在他腳邊怠惰打滾，大概度過一個小時的優閒時光之後，我就會開始產生被哲豢養的錯覺。
 
　　真是……非常大隻的貓科動物呢。當哲如此調侃我的時候，手指頭像是要安撫動物般的在頭頂打轉。
 
　　我並不討厭。
 
　　那些煩人的事（包含那些討人厭的信件）都會在腦中短暫消失，我感到相當幸福，同時也害怕於感受到幸福。
 
　　「哲……」
 
　　哲的集中力大概也要到了極限，原本速度極快的他終於慢下，最後到了停筆狀態。已經維持一上午相同寫作姿勢，大概身體僵硬到不行了吧，我看著哲，過了很久哲才轉過頭對上視線。
 
　　水色的眼睛最初顯露迷惘，我猜測著大概他是在思考為何我會出現在他腳邊，但這種短暫性失憶狀態的情況很快就會消失，哲悄悄地啊了一聲，我決定忽略。
 
　　「青峰君。」
 
　　「嗯。」
 
　　「剛剛我還在想，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裡呢。」哲垂下眼，「明明已經習慣你待在這裡了，卻總是會閃過類似的念頭……真有趣。」
 
　　哲的記憶力並沒有過去好，當然我也是。只不過相比較之下，哲的確比較容易忘東忘西，有時候和他聊起有關於其他人的事，他也會露出相同表情，等到想起來才會一臉歉疚。
 
　　被遺忘的人以及回憶都會感到痛苦吧，但我卻私心想著哲最好將一切都忘記。
 
　　除了我的事情以外，什麼都不要記得。
 
　　只要想著我就好。
 
　　明明只是個寄人籬下的傢伙，卻有著如此自私的想法，啊……為什麼我會愛著男人呢？為什麼我會愛著哲呢？如果不愛的話，這些討人厭的反覆思考一定可以迎刃而解才對。
 
　　被夏季熱度沖昏的腦袋，真是令人厭惡。
 
　　「黑豹先生。」
 
　　「啥？」
 
　　「今天一起去可以看到海的地方散步如何呢？」
 
　　「這裡嗎？」
 
　　「沒錯。」哲點點頭，「請不要露出懷疑的表情，黑色大貓先生。」
 
　　雖然很想指正『黑豹先生』這個暱稱，但被哲用除了青峰君以外的稱呼叫喚，也別有滋味。
 
　　「在偏僻的深山？」
 
　　「這裡可不是深山喔。」哲伸展了自己僵硬的四肢，接著拉起袖子露出手臂，「我以手臂肌肉起誓，這裡真的有海喔。」
 
　　「……根本沒有吧。」
 
　　不管再過幾年，哲那貧弱的手臂應該都無法練出麥可喬丹般壯碩吧。
 
　　哲略略噘起嘴唇，看起來一臉不滿。
 
　　「請仔細看，青峰君。」
 
　　「沒有。」
 
　　「必須要睜開眼睛仔細看看呢。」
 
　　「已經很仔細了啊，連你的皮膚都一清二楚的程度。」我用手指推著哲的臉頰，「就像上次看到那樣，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哲的身體都沒有改變啊。」
 
　　「像酷斯拉一樣高大的青峰君大概一輩子都無法明白我們這些平民百姓的感受呢。」哲用手指彈著我的額頭，「如果再繼續生長下去的話可是連門都會擠不進去的，鞋子和衣服也要特別訂做，肌肉也是啊……再持續暴增下去的話就只會變成超級賽亞人了呢──」
 
　　只要提到肌肉和身高哲便會變得相當具有攻擊性，如果不先道歉的話事情絕對會沒完沒了，但因為哲的反應實在太過有趣，甚至可以說到了可愛的程度，所以就這麼繼續兩人相聲的狀態我也覺得很好。
 
　　啊……好幸福。
 
　　如果升天條件是必須蓋滿幸福集點卡的話，或許我現在就已經集滿了不下三張也說不一定。
 
　　「啊啊……真是抱歉啊，我道歉……哲。」
 
　　「誠心誠意？」
 
　　「誠心誠意。」
 
　　「那麼要去看海嗎？」
 
　　「喔！當然！」
 
　　在這個被樹和山包圍的小鎮，說實在話，如果有海的話我還真想看看。若只是看著單調的山景，時間一久其實也會感到煩膩。不過在炎熱的天氣，又不確定路程距離，多少也擔心哲的身體是不是能負擔，但不管再怎麼確認，從那倔強的嘴吐出回應皆毫無改變。
 
　　強硬地將倉庫找到的草帽替哲戴上，水和輕便食物也準備妥當，相較於毫無準備的哲，我還真是相當賢慧。
 
　　過於炎熱的天氣實在讓人提不起勁，連腳步也跟著沉重起來。明明想往前走，但動作卻怎麼樣都無法變快，而四周景物也毫無改變。從山腰上的家走到鎮上如果沒有依靠交通工具，變得要花更長的時間和體力在行進上。
 
　　原本想騎腳踏車的我，今天卻想著改變心情，決定和哲一起閒晃過去。下午的天空十分晴朗，完全沒有雲層遮蔽青色，太陽的輻射熱也沒有因為時間而有所消退，才剛開始走沒幾分鐘，身上便開始滲出汗水。
 
　　雖然哲一臉沒事，但額頭和脖子卻也浮出汗珠，他用手指滑過皮膚，沾附在表面的汗水很快被熱度蒸發。
 
　　「哲。」
 
　　「是。」
 
　　「沒問題嗎？」
　
　　「沒問題。」
 
　　「如果走不下去的話就跟我說一聲。」
 
　　「沒問題的。」
 
　　由我做的決定，雖然哲點頭答應，但那也不過是尊重並且遷就我的意願罷了，如果因為我的決定而讓哲身體不適，我大概會無法原諒自己吧。
 
　　「青峰君，沒問題的。」
 
　　只要他這麼說了，那麼就絕對不會更改心意。哲的頑固，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都沒有改變。我並不討厭他這點，雖然也有因此感到生氣的時候，但大多數時還是會一句拿你沒辦法，又從中再一次證明自己喜歡著哲。
 
　　好的部分、令人傷腦筋的部分。
 
　　全部都喜歡。
 
　　而這些喜歡，不管經過多少時間都不曾改變，說真的多少讓我感到驚訝。許多的喜歡在內心堆疊，最後又再度變成了愛，如果繼續放任堆積下去，總有一天會滿溢而出也說不一定。
 
　　如果這些愛意能夠變成有著甜美汁液的花朵與果實，並且由我自己親手削成合適大小，並且一口一口餵養進哲的體內，我就會因此感到幸福。
 
　　哲走在前方，並且仔細挑選了較為平穩的道路行走，沿路上還是有些樹蔭遮蔽，即便如此哲的腳步還是開始顯得不穩。我從哲的後方伸出手，試圖支撐他的後背。
 
　　我想起帝光時期，兩個人一起做基礎訓練時也曾經這麼做過。
 
　　在跑不動的哲的後方，我有些惡作劇似的在四周無人下推著哲的肩膀。雖然總是頂著冷淡的表情，但那時回過頭的哲，臉上的確帶著苦笑。在失去血色的臉上，眉頭悄悄皺起，卻不像生氣。
 
　　急促呼吸的身體，他的喉結因為頭向上仰起的關係而顯得特別明顯。
 
　　青色的血管和筋脈在哲的脖子上吸引著目光。
 
　　而我只能努力克制住自己想用雙手撫弄那具身體的慾望。
 
　　「啊……」如夢初醒似的，哲回頭說：「以前，我也想過要帶著青峰君來這裡。一直想著，要讓青峰君來這裏看看……」
 
　　「是、是嗎……」
 
　　「能夠在青峰君離開之前一起看過那片風景就好了。」哲有些害臊地低下頭，「幸好想起來了。」
 
　　中學的時候，哲也曾經帶我到頂樓陽台，那時候看過的景色，我絕對不會忘記。雖然是相同風景，但在哲的眼中和我的眼中，肯定是不同的影像。就算只是普通的天空，如果身旁有哲的陪伴就會顯得不同。
 
　　「不要說悲傷的話啊……離開什麼的……」
 
　　胸口強力刺痛著。
 
　　只要想到自己終有一天會離開哲，我就十分難受。心中雖然十分明白自己必須做好準備，在還沒踏入哲的世界之前，直到離開之後，都需要抱持相當覺悟。但聽到哲的話，還是會無可避免覺得難過
 
　　哲的手一把拉住我，雖然清楚只是因為腳步不穩的，我還是不爭氣地心跳加快。這雙好幾次與我骨節碰撞地手，就算是不情願也深知屬於他的熱度。
 
　　將我的手握在掌心中，哲的手心帶著淺淺低溫。
 
　　像個孩子一樣，總比我還要炎熱的指尖，經歷過如此多年的時光，原來也會改換模樣。
 
　　「哲，你的手好冷……」
 
　　「是嗎？」哲歪著頭，「我倒覺得青峰君的手比較冷呢。」
 
　　啊……糟糕了。
 
　　我的臉上一定短暫閃過不自然僵硬吧。變成幽靈（附上實體）的我，既沒有心跳更沒有血液流動，更不用提生物擁有的體溫。
 
　　若是抽開手肯定會顯得相當不自然，我因此感到慌張不已。
 
　　「青峰君，請走快一點。」
 
　　「……啊？」
 
　　「如果拖拖拉拉下去，我們可就得要摸黑回去了。」
 
　　哲邁開步伐，這次則是走在我的前方，依體力來說我一定能很快超前他的速度，但我也只是傻楞楞地被抓著手，朝著不知道還有多遙遠的目標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