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鳥藏

　　夏季最尾聲。

 

　　過於炎熱的天氣即使是在下午出門也讓人曬的頭昏眼花，皮膚被太陽刺的繃緊，就連汗水被蒸發時所產生的熱度都讓人難以忍受。空氣在肺裡燃燒，比往常還要更耗氣力。

 

　　即使是下過雨的傍晚，水泥地上的水漬也揮散異常快速，即使再怎麼想要平靜以對，仍舊沒辦法掩蓋心中的煩躁。

 

　　水藍色的天空已經變換為昏黃，很快就會轉紅變暗，這一瞬間總讓黑子感傷。

 

　　已經不知道有多少次都只有自己一個人站在這條路上，看著相同的景色。雖然如此，卻沒有一刻比起現在孤寂。

 

　　黑子右手拿著寵物牽引繩，左手則是拿著購物袋，一路奔跑著。太久沒有運動的緣故，只是稍微跑動便感到小腿肌肉抽痛著。

 

　　嘴唇、鼻子，不斷吸進體內的熱氣讓他呼吸滯塞。充滿鹽分的汗水沿著身體曲線向下，滴落在地面上後又再度消失。

 

　　不斷抑止著著急到快要哭出來的衝動，在看到眼前的男人和小孩逗弄著二號時，他幾乎要沒辦法站立。

 

　　──找到了。

 

　　卻無法開口。

 

　　雙腳並沒有跟隨著腦袋的指揮而移動，被包裹在運動鞋內的腳緊緊被釘附在地，絲毫無法動彈。

 

　　黑子實在想不起來，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把這個世界和自己之間劃下界線。那並非表裏分明，或者單純的不願與人接觸，更不是孩子般的無理取鬧。單純只是了解一個事實的當下，發現原來他是身處在不同世界之中。

 

　　夏生並沒有注意到他，然而蹲在地上的青峰卻抬起頭。在這種時候究竟要擺出什麼表情，或者應該乾脆的轉頭離去，不管是哪個選項都無法抉擇。購物袋勒緊了指節，血液阻塞，雙手發麻。

 

　　應該要說些什麼才對。

 

　　愈是這樣想著，反而愈不知道該從哪裡開頭才好。距離上一次跟青峰見面，已經是兩個禮拜前的事，在他房裡避風頭的第三天後，藉由赤司某部份的人脈幫助，終於暫時壓制住無聊的八卦記者。

 

　　原本還不知道該怎麼和青峰相處的黑子，拜工作所賜，從那天之後幾乎沒有踏出工作室超過五次。

 

　　「──這隻狗還真是有精神啊。」

 

　　青峰一把抱起腳邊不斷搖晃著尾巴的二號，笑著說道。

 

　　在陷入僵局的當下，青峰所說的話就好像是為了替他找台階下一般。雖然感到鬆了口氣，但也同時了解對方溫柔之處，這多少讓他感到過意不去。

 

　　這麼說來，明明努力想避開了，最後卻仍是會再沒有意料到的地方再次相遇。不管怎麼說，他都覺得這種命中注定的感覺其實是種負擔，然而不管祈禱幾次上天應該都無法理解他的訴求，這種時候也只能乾脆放棄。

 

　　從超市回到住處的路徑只有一條，在路上碰到青峰的機率原本就比想像中高，所以當黑子一邊拿著沉重的購物袋，一邊著急尋找因為太過興奮而跑到失去蹤影的二號時，多少也有想過類似的畫面與鏡頭。

 

　　在這種時候應該要怎麼樣才會顯得自然，而又應該要選擇什麼話題才會像是普通朋友一般。不管思考多久，對黑子而言答案皆是無解。

 

　　對於會造成現在這狀況的元兇，黑子即使想生氣也無能為力。讓二號從手中的牽引繩偷溜掉的，正是黑子本人。

 

　　在公園角落的青峰和夏生，再加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跑過去的二號，若是再加上一名女性的話，那就可以稱作是非常幸福的家庭畫面了。同樣也是父子家庭出生的黑子，多少對這畫面懷抱著憧憬，正因為如此才更感到遺憾。

 

　　穿著水色無袖上衣配上白色運動褲的夏生，在和他眼神對上的瞬間，那張幼小的臉蛋上立刻露出開心的微笑，淺色系瞳孔閃閃發亮。

 

　　「哲君！啊！Daddy！是哲君！」

 

　　「夏生。」青峰捏了捏夏生的臉頰，「應要叫黑子叔叔才對吧。」

 

　　「……但是哲君說，叫哲君就可以了啊！」夏生對著青峰不滿地說著，接著抬起頭對著黑子笑道：「對吧！哲君！」

 

　　「是。」黑子用手指撫順過夏生的亂髮。

 

　　總覺得從夏生口中所吐出的稱呼聽起來太過彆扭，而他也並不是那麼計較的性格，於是就這麼訂下了稱呼。身為父親的青峰大概沒有注意到，那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事情吧。

 

　　即使是住在同棟公寓的鄰居，實際上能夠見面的機會實在少的可憐。但和夏生變成友好關係的狀態，就連黑子自己也想不起來究竟是從第幾次見面開始的事（當然都是在黃瀨充當保母的時候，雖然很對不起黃瀨，但他倒是很享受沒有青峰在旁邊阻擾的感覺）。

 

　　想躲避青峰的念頭依舊存在，但擁有著和青峰許多相似特點的夏生實在太過討他喜愛，這其中或許也是多少存有同樣是父子家庭中的同伴心態緣故吧。

 

　　「……什麼啊，這是什麼時候決定的事情，我可什麼都不知道喔。」青峰故意裝作一臉鬧彆扭的模樣，接著用手指撓著夏生的肚子，聽到夏生咯咯大笑這才停下動作，抱在懷中的二號依舊不為所動，頭頂不時磨蹭著青峰的胸口，小小的腳不斷踢著青峰好引起注意。

 

　　灰黑色的掌型在青峰的衣服上留下痕跡。

 

　　「青峰君，要是這樣抱著，衣服會弄髒的。」

 

　　「沒問題沒問題，以前不是也這樣嗎。」

 

　　「衣服會很難洗的。」

 

　　黑子將雙手伸向二號，二號僅只是嗅聞了幾次後，又轉過頭對著青峰搖著尾巴，完全沒有想回到他身邊的反應實在讓人感到挫敗。雖然如此，他卻也沒有脫口抱怨。

 

　　「這種不算什麼吧。」青峰拉著衣服，「現在的我也變得很會洗衣服了。」

 

　　絕對不能再扯上任何關係。

 

　　被青峰所碰觸過的他都可以捨棄，惟獨那被抱在懷中的小狗他是怎樣也不能丟棄的。就這樣沾滿著青峰的氣息，只要想到就令人難受。

 

　　「哲君！哲君！來玩！抱抱！」

 

　　夏生的手指緊抓著黑子，見黑子沒有反應就愈是加強力道。他努力想擠出笑容，在握住夏生的手指時突然覺得又更想哭了。

 

　　雖然如此，應該也不會有人發現他的表情變化吧。

 

　　有些猶豫地看著青峰，對於碰觸這樣小的孩子他實在沒有什麼經驗，即使打過幾次照面，他也不曾做過太親暱的舉動。這和他是否能有孩子或是一個『普通』家庭無關，只是單純對屬於『青峰』的所有物感到緊張害怕。

 

　　沒有勇氣觸碰那灼熱的身體，還有接受那和青峰相同的溫柔。在他手中承載的愛，若是有了損壞，會受到青峰多少責難。

 

　　一想到這裡，即使覺得夏生的笑臉多麼的可愛，而心中又是多渴望擁抱著對方的心情就立刻冷卻下來。

 

　　「啊……夏生，不行！」青峰放下懷中的二號，一把將夏生抱了回來，無視於懷中夏生的不滿，青峰只是輕輕靠在夏生的臉頰，用著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說著：「你就像個小豬一樣，讓哲抱著的話他也太可憐了一點。」

 

　　「我才不是小租！」

 

　　「那麼就是個大豬吧。」青峰一把將夏生扛到肩上，「哲的手，是沒辦法抱得動你啊。」

 

　　用著憐愛的語氣。

 

　　在記憶裡，這溫柔聲線曾經好幾次、好幾次出現。只要聽到被壓低的聲音，便感到全身顫動、興奮不已，身體末端不斷感到疼痛，下意識拚命想逃開。

 

　　被青峰深藍色的眼曈注視著。

 

　　好幾次都以為自己再也無法偽裝下去。

 

　　就像手腕和膝蓋韌帶斷裂時相同，無法再繼續維持平靜，大雨來臨的夜晚，獨自躺在那張單人床上，假裝堅強不願讓人擔心，卻因為青峰的撫摸而好幾次差點放棄。

 

　　這右手究竟還能不能抱起那小小的孩子，或者再牽起青峰的手，那對現在的黑子而言已經不重要。

 

　　現在的青峰面前，他並沒有存在必要。

 

　　「啊，哲，要回去了嗎？一起走吧。」

 

　　明明想偷偷離開，卻還是被阻止去路，想起在高中第一年那因為拚命求勝而在青峰面前捨棄了Misdirection，一直到了現在還是沒有效果。

 

　　「哲君！回家嘛！抱抱！唔……」

 

　　看到夏生請求的模樣，黑子完全沒有拒絕餘地。

 

　　青峰的手指緩緩靠近黑子，然後一把拿走那勒緊左手的購物袋，一面阻擋來自夏生的小手攻擊。「你把二號牽好吧。」

 

　　「……我自己拿回去就可以了。」黑子伸手想把購物袋抓回，青峰卻不為所動。「青峰君……」

 

　　那是已經被決定的事項。

 

　　黑子突然憎恨起自己對青峰太過了解，只要一個眼神、或動作，即使不情願，他還是能從中找出端倪。即使遺落和錯過的時間太過漫長，然而深刻在腦中的記憶卻無法遺忘。

 

　　「別想太多。」青峰苦笑著，然後向前走去，「本來是想出來抓獨角仙或是蟬之類的東西……結果什麼也沒抓到──」

 

　　「Daddy什麼都沒抓到！」坐在肩膀上的夏生大聲抱怨著。

 

　　「啊啊……真是，因為夏天已經快要結束啦，怎麼可能抓的到啊。」青峰皺皺眉頭，「就這樣回家感到很困擾啊……就這樣剛好遇見你。」

 

　　黑子沉默。

 

　　「嘛……二號這傢伙啊，好像變得比以前更纏人了啊……以前是這個樣子的嗎？」

 

　　「從高中一直到現在，也老了不少啊……」青峰對腳邊的二號說：「一直努力陪在哲的身邊，真辛苦你啦。」

 

　　「……青峰君……」

 

　　「這傢伙作為你的親人而言，真的非常努力啊。」

 

　　孤獨的夜晚、痛苦的夜晚、疼痛的夜晚、失意的日子──在這些時間裡，除了在老家的父親之外，剩下的就只有身邊的二號靜靜陪伴著他。

 

　　開心的事情也是有的，然而悲傷的事情卻讓人感到印象深刻。

 

　　「……你可要努力活久一點啊，二號。」

 

　　「那是當然的吧。」

 

　　「因為哲很容易感到寂寞啊，對吧。」

 

　　夏生歪著頭，將左臉頰靠在青峰的頭頂上，對著黑子問：「寂寞？」

 

　　「一點也不寂寞。」黑子反駁。

 

　　真想丟下這對父子就這樣回去，只要回到家裡，就可以不用再面對。老實說，光是站在青峰面前，單方面接受來自青峰的溫柔，便讓黑子感到極度坐立難安。

 

　　想離開。

 

　　見面是不行的、說話是不行的、接受溫柔是不行的、碰觸是不行的。

 

　　夏生對他伸出來的手。接受從那雙手來自的溫柔，同樣也是不行的。

 

　　「……哲！」

 

　　「青峰君，你的手……」

 

　　「都已經那麼久了，逃走也太過份了吧……」

 

　　「請放開我。青峰君。」

 

　　「拒絕我、然後逃跑，做到這樣明顯，就算是現在的我也會感到受傷啊。」

 

　　耳朵嗡嗡作響。

 

　　黑子沒有自信能夠繼續維持冷淡的表情，即使如此，卻仍舊倔強抬起頭，使用著無機質幾乎沒有起伏的聲調開口：

 

　　「請放開我……」

 

　　「不要。」青峰將肩膀上開始胡鬧的夏生給放到了地面，雖然如此也不讓有黑子有任何逃脫的機會，「不管怎麼想都很奇怪吧。」

 

　　「很奇怪的應該是青峰君吧。」黑子不斷想抽回自己的手，在看到一旁的夏生露出驚慌表情的時候，雖然感到有些猶豫，對於青峰強硬的態度卻也不能不以相同方式拒絕。「為什麼我們不能只當朋友就好？」

 

　　「你口中說著當朋友就好，但不連絡也不見面……這種狀況我們跟陌生人有什麼兩樣？」

 

　　任性妄為的傢伙。

 

　　「……那麼朋友之間又應該怎麼相處比較好？」

 

　　黑子並沒有移開視線。

 

　　「你說過的那些話，難道都忘記了嗎？」

 

　　──允許我觸碰你！允許我看著你！允許我待在你身邊！如果不是你當初這樣溫柔的容忍我！我就不會喜歡你……喜歡到這樣痛苦的地步……喜歡到快要死掉的地步……喜歡到被你推開還死皮賴臉的程度！

 

　　這是青峰所說過的話。

 

　　用著憤怒的語調嘶吼著。

 

　　即使是相當久遠的回憶，卻仍像夢魘般緊緊糾纏著黑子。

 

　　「請你告訴我，什麼才是一般朋友的交往方式？」

 

　　黑子握緊了拳頭。

 

　　一直以為自己所做的都是正確的、符合於規範之中。然而實際上，對青峰而言卻是不對、不正常的。

 

　　給予希望。

 

　　讓青峰走錯路的人正是他自己。

 

　　「到底怎麼樣才是青峰君所說的一般朋友交往？」

 

　　「哲……」

 

　　「我並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驚訝，這件事情是眼前的青峰永遠無法理解並且解釋的吧。

 

　　雖然如此，青峰的手指卻沒有移開，而他也已經不想白費力氣。

 

　　還不懂得該做什麼反應前，身旁的夏生已經將那小小的臉蛋向上仰起，淺色眼曈蓄滿淚水，看起來極度委屈。

 

　　真是個傻瓜啊。黑子想著，然後用著另一手順著夏生的額頭緩緩撫摸而下。

 

　　「嗚……哲、哲君……」

 

　　「是。」

 

　　「不要……噗要和Daddy……嗚……吵架啦……」

 

　　即使是氣在頭上，黑子和青峰也都了解現在並不是說這些事情的時候。雖然了解，卻仍舊有些頑固的僵持不下。

 

　　「──啊，真是……」青峰低下頭，「我們沒有吵架啦！愛哭鬼。」

 

　　「但是、但是哲君！嗚啊！」

 

　　說些什麼安撫一下夏生吧。青峰沉默地看著黑子，一面鬆開那緊握著黑子左手的手指。

 

　　應該說些什麼才好、又或者是什麼也不說就這樣拍撫著那小小的身體。他其實不太確定。

 

　　黑子蹲低身體，再度抹去夏生臉頰上的淚滴。屬於夏生那小小卻修長的手指帶著溼滑淚液，輕放到他臉頰上。

 

　　溫暖的手。

 

　　「哲君和DADDY都不要哭啦！嗚……」

 

　　真是個傻瓜。

 

　　黑子僅只是露出了苦笑。



















 

Second-time shot






























　　後記：

　　我還是更新了，但看了一下剩下的集數好少啊，只要到十二月就可以更新完畢的數量，而手上的新故事並沒有太大的進度在跑，我覺得我應該要停止一禮拜更新一次的行為。

　　話說回來，到了這裡我還是覺得青峰很混蛋，雖然沒有人跟我有相同的感受。

　　但我一定要重申這種自己衝+沒有考慮太過詳細的傢伙真是王八蛋，但又覺得這樣的青峰真是可愛啊－－唉，如此矛盾的我。

　　不管如何，感謝大家的拍手也感受大家的留言，我好想趕快一口氣回完啊，但我打開電腦就是在鋪浪或是寫小說－－打字對我而言不知為何變得好痛苦，所以我決定利用長假的時候將留言回覆完成。

　　那麼，也希望大家喜歡這篇了。

　　拍手和留言我都會很感謝各位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