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鳥藏

　　仁慈的雨。

 

　　雖然想這樣用詩情畫意的文字來形容，然而憑心而論，這場雨來的並不是時候。而且他住的房子附近不太缺少飲水，或許就算是在缺水的情況之下，他也絕不想與NO.6這個場所平分同樣的雨。

 

　　為了活下去的話不管怎麼樣的事情都可以做，然而去飲用NO6破壞生態後所製造出的骯髒雨，他可是絕對敬謝不敏。那樣的雨水在沒有過濾器的惡劣條件下，搞不好會使人體力衰弱，甚至死亡。

 

　　如果因為這場雨的緣故而死去了，那麼他一定會狠狠嘲笑自己上千次吧。

 

　　然而對於被排除在NO6之外的人民而言，這場雨或許能暫時止住喉中飢渴，即使僅有嘴唇沾潤，也出乎意外的會讓人燃起對生命的欲望。或許正因為如此，他的腦中才不停的迴響著『仁慈的雨』這類的字眼。

 

　　剛開始只是一兩滴如白色甲片般的大小，卻在他轉入下一個街口時瞬間轉大。他拉緊身上的衣物，又開始加快了腳步。

 

　　黑頭髮因為抵擋不住溼氣而軟塌，更糟糕的是他並沒有什麼可以遮蔽這場大雨的東西。而週邊建築物，也破舊到無法為他遮掩任何一滴雨水。尋找暫時遮蔽的場所實在浪費時間，也沒有存在的必要性。

 

　　他唯一可以做的那就是再次催促著自己，即使是一秒也要早點回到他的老窩。

 

　　若是這場酸雨在他身上開了個洞，豈不是太划不來了。

 

　　路旁的老鼠紛紛走避，只剩下一對對小小眼珠從勉強可棲身的縫隙中閃耀光芒。雖然狼狽，卻還有個地方可以避身。

 

　　而他只能倉皇。

 

　　灰色天空，張牙舞爪的雲層在視力所及的最遠之地牽出了長長的老鼠尾巴。從這濃厚雲層中，指腹大的雨滴重力加速的打在皮膚上。

 

　　他的皮膚絕稱不上細緻，即便如此，卻還是保有一般機能。被這樣的雨水不斷擊打著，他也會感受到刺痛，這感覺讓他發笑。

 

　　最後一個上坡路段。這一條路只要下了雨便會泥濘到不像話的程度，不過身為被放逐在NO.6這個虛假美麗要塞外頭的人民，是不可能得到任何有關『道路修補』的服務。

 

　　與其依靠他人，不如靠自己的身體還要來的強。因為不斷為生命奮鬥的強壯身體，對於這泥濘也毫不感到吃力。這對他而言根本是小兒科，只不過若是稍微降低了速度，那麼他便會被埋在那濕土裡，於是不管如何他必須讓自己維持著一定的速度前進。

 

　　帶著這些泥土踩進他的窩實在不是件舒服事。

 

　　說是窩，不如說是書房還比較貼切。堆積如山的書籍，因為沒有系統整理而到處散亂，數量稀少的私人物品被壓藏其中，他卻從沒想過要將這些給搬開，好找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反正也無所謂。

 

　　他從不會因為沒有地方可以安睡而感到困擾，相反的那個窩還異常舒適了。老鼠的毛皮溫暖著他，請求他讀書或者是歌唱，偶爾享受著肉湯，這樣已經夠讓他感到滿意了。

 

　　雖然是這樣，心靈的滿足和肉體的滿足卻非同一回事。

 

　　這些生活僅帶來肉體滿足，或者說滿足也太過，那僅只是維持著生命機能的最低限度罷了，要達到所謂『滿足』還是差有一段距離。這生活除了能獨自活著不被人所傷害這點能讓他感到放鬆外，其他什麼也無法獲得。

 

　　心靈或許可以藉由文學以及思考來填補空洞，但憎恨卻不能。他的心臟黑洞不斷擴大，逐漸要把他吞噬。

 

　　如同這場令人討厭的雨，吞噬著這片荒無土地一樣。

 

　　不管讀幾次馬克白、哈姆雷特，甚至是米蒂雅──也永遠無法獲得滿足。內心的空洞，是NO.6的地下水道。

 

　　又黑又深又臭。

 

　　他俐落將反鎖的門把轉開，開啟大門的那瞬間連他都忍不住注意起自己的那雙手。細長卻因為骨節而看起來特別凜冽的手指，只是稍微裝模做樣便像是在舞臺上一樣發散光芒。

 

　　能夠認清楚自己的優勢這點，不管到了幾歲都是如此。自從十二歲他開始逃亡的那天開始，憑著外貌和身材的優勢，他的確是受到了些微眷顧。

 

　　然而，即便是如此仍然不夠。

 

　　啾啾──老鼠的聲音從書中狹間傳來。他看了一眼，接著比了比自己的肩膀，並沒有多說些什麼。然而老鼠卻瞭解了其中的涵義，迅速的跳躍到他的指尖，並沿著那有著肌肉線條的手臂爬上。

 

　　老鼠在他的耳側小聲鳴叫，大概是因為體型大小的關係，就連叫聲也和其他隻老鼠有所不同。只會聽從自己命令的老鼠，支使他們去做事比起之使人類還要簡單的多。

 

　　「……啊，是這樣嗎。」他點點頭，對老鼠的話語他忍不住皺起眉頭。

 

　　老鼠的話語。

 

　　這樣說著，似乎也不是精準。畢竟他一點也不懂得動物的語言，卻不可思議地知道這些隱藏在黑暗中的生物在傾訴些什麼。用一小片泡水的乾硬麵包，以及指尖的按撫，這些動物們便可得到報酬。

 

　　「得要繼續幫我看著他才行啊。」他低聲喃喃。

 

　　只是這樣說著，肩膀上的老鼠便理解的點點頭，接著跳下迅速消失在書房之中。

 

　　奇妙的感覺。

 

　　他撫摸著自己的胸口，心跳頻率依舊平穩。卻掩不住在那其中一點的猛烈刺痛，接近逃命時的快感。

 

　　唾液分泌、溫度上升，腦袋泡在溫熱水中的熱度。

 

　　只是聽到這個人的消息，他便感到興奮。或許也摻雜了一些嫌麻煩的狀況，這是他的第六感。而這第六感，往往都有異於常人的準確度。

 

　　『老鼠。』

 

　　那個人的聲音，就像冰冷的毛巾撫過他的身體。從皮膚滲進，帶來了有如砂糖的甜意。在美麗的盒子中生存著的那個人，明明年紀相當，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

 

　　然而他卻不曾有過質疑，或是妒恨。

 

　　沒有人會開口詛咒上天降臨的奇蹟。

 

　　天空中不斷擊打著仁慈的雨，大概是從那天開始他才有如此深刻的體認。從那裡感受到人類的體溫、柔軟的被單與床，他的腦袋因為失血過多而開始昏眩，即使就這樣死掉也再也不會責怪他人。

 

　　那是僅有一次的好夢。

 

　－R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