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鳥藏

　　解雨臣喚二月紅一聲師傅。

 

　　並非因緣巧合，只是有心安排，他那時懵懂，還不懂什麼道理，也不太記得什麼開心回憶，自他有記憶以來，他所生活的地方雖有歡笑，卻多只是表面，大多時是愁苦氣氛。

 

　　猶記。

 

　　他換上了套新裝，瘦小身版卻也被這衣服顯得直挺，給人稱讚幾句，他便不敢抬頭。只看那被所有人敬稱一聲『二爺』的手，靜靜坐落在他手上，那手心極暖、指緣平滑，一雙手被白皮膚撐起，底下還能清楚看見青綠色血管痕跡。

 

　　想起自家那喝茶的青花瓷器，他望著那雙手目不轉睛。想起不該失了禮數，卻被那雙手拍了拍臉頰，這才回過神來。

 

　　他一雙手原本想緊緊抓著身旁解九的衣裳，猶豫間卻又不敢抓，只好低低垂下。來之前他被細細叮囑千萬得處處小心，也不可以說出不得體的話，就怕給解家失了顏面。

 

　　「不妨事，沒什麼好怕。」二月紅細眉一挑，笑道：「解九，你不管養兒子還孫子，都是這模樣，失了這年紀的可愛。」

 

　　聽這挖苦，解九只是搖搖頭，臉上似笑非笑。

 

　　他低頭聽著，依舊不敢搭話，然後忽地聽見耳邊一句：

 

　　「乾旦怕的就是一口氣過不去，這行飯不是人人都吃得。」

 

　　這句話他永遠記得。

 

　　「若沒這身骨，我倒不求，就希望二爺看個仔細，若今日能入二爺的門，日後若真唱不了也就他的命。」

 

　　他年幼，只覺得大人講話特別饒口，字字句句堆砌而成的是一場棋局，他雖不明白，卻也知道那其中字字斟酌。他忽然想抬起頭看看男人的臉，那張他喊一聲『爺爺』的臉。

 

　　也看不清。

 

　　約莫是心理緊張，一雙眼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卻也只能強做冷靜。

 

　　「這孩子倒讓我想起你們解家六犽子的臉。」二月紅揉了揉解雨臣的臉，開口又道：「天生長的嬌嫩，一眼就知道流的是解家血，父和子生得同樣風采，那眉眼正是吃這飯的料。」

 

　　「我記得二爺當初見了連環也是說同樣的話，就是唇角那顆痣壞了相。」

 

　　二月紅拉起解雨臣的手，又捏了捏身骨，沉吟琢磨一會兒，開口：「老齊說那面相配上唇角痣是勾人的貌，若是同我學了戲，必會出亂子。」

 

　　解連環，他是聽過這名字的，雖然沒人當著他的面提起過，他卻依稀有著印象，卻想不起和這人有什麼干係。就見男人提起了『連環』二字，臉上頓時換了神色，他也捏不準那是什麼意思，只是看了心底害怕。

 

　　「身是男兒的骨，卻有勾人貌，我是不懂面相，也看不出個端倪，這孩子和連環簡直是一模子刻出來的，就怕也是如此。」

 

　　「我看倒不像，眼角痣別有風情，討人喜歡。這娃子我是喜愛的，當初六犽子我見了就想收，就是被老齊這麼一攪也不好意思開口。老齊也去了，現下肯定沒人阻攔，是稱我心意。」

 

　　「這孩子的身子骨？」

 

　　「和六犽子一模樣，我雖打定主意不再收徒，就是見那眉眼和身骨，又讓我不捨。最終是活了為戲，見這樣的材料，不收可惜，死了定難受。」二月紅斜眼睨向解九，「我也知道你不是為了讓這孩子學戲才來這兒，話得先攤開來說，你讓他入我的門，若真學成可得接我的行，你們解家做事風格我向來不欣賞，對自家人太苛，這是你的不好處，賠了一個六犽子，這孩子也不能跟著賠進去。」

 

　　解九也不答話，默默端起杯子假意喝茶，一旁的解雨臣哪聽得明白，就聞二月紅一聲：「叫什麼名字啊？」他緊張吞了口口水，就怕咬到舌頭，於是一字字放緩：「我名字叫解雨臣。」

 

　　「你抬起頭來，讓我看個清楚。」

 

　　這才是解雨臣和二月紅的初次見面。他聽過二月紅的故事，老九門的故事他幾乎都聽過一些，但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故事裡的人，心底難免緊張，抬起頭來也無法控制的顫了起來。

 

　　那是張上了年紀的臉，但並非醜態，白皮膚撐著骨肉，雖有些皺紋，卻依舊掩不了神采。一雙眼黑白分明，看起來特別的大，安在那雙狹長眼裡看起來特別嬌貴。

 

　　淡色嘴唇上端笑，不難看出年輕時風流神態。

 

　　他一時也看呆了。

 

　　二月紅也不生氣，只覺有趣，「果真是一模子，連第一反應也沒差多少。來喊聲聽聽。」

 

　　解雨臣也不知要喊些什麼，目光便忍不住往解九望去，解九喝了口茶，沒給回應，這也就代表讓他自己去辦。他並非不懂禮數，但向來見客，若無解九應許開頭，他是絕不能發話，哪有自做主的權利。

 

　　張口一聲：「二爺、爺……」

 

　　二月紅皺皺眉頭，「多了個爺字，不中聽。」

 

　　解雨臣急忙又喊：「二爺。」

 

　　「是順耳了，但倒有個更好聽的稱呼，還真想不出來？」

 

　　他哪裡知道二月紅的心思，見二月紅歛了笑意，也不由得緊張起來，腦袋裡怎知道該喊些什麼才能討歡心，又怕開罪了二月紅，也怕被解九責罵，禁不住兩方折磨，一雙眼便含起淚來。

 

　　解九嘆了口氣，只好搭口：「喊師傅。」

 

　　聽解九開口，解雨臣忙道：「師傅。」

 

　　二月紅眼睛轉了幾回，忍不住笑著說，「不過就逗弄著玩耍罷了。喏，解子，你看，雖然你爺爺素日是冷淡的人，不到這時他是絕不會心軟，好好嚐嚐這難有的憐惜，你父親還不曾感受到呢。」

 

　　一時無話。

 

　　解雨臣對那日印象極深刻，他雖年幼，卻多少感覺到後續氣氛不對，他想起今早離家，母親抱著他，用著尖下巴壓在他肩頭，聲音哽咽地吩咐了些事，然後在他懷裡塞了個香囊。

 

　　從沒有一日像今天這樣。

 

　　他記得清楚。

 

　　解九只是坐在那位置上，又吃了幾盞茶，久久沒說一句話，外頭夜已轉深，二月紅也沒開口。解雨臣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他是猜到了結局和此行涵義，卻沒人點破、無人願意給他份解脫。

 

　　難受。

 

　　忽地，解九站起身，緩緩對他開口：「雨臣，今日喊了師傅，就得好好學。你母親和我都決定，若二爺肯收你，那定是你的福氣，今天起，你就留在二爺家，定要將二爺當作親人奉侍，不得胡鬧。」

 

　　是時候了，他聽了這話反倒鬆了口氣，原本想出聲答應，卻發現喉頭哽咽，一口氣吐不出，只得點頭權充回應。

 

　　解九又對二月紅打了個揖，這才推開門走出去，再也沒回頭望過他一眼。

 

　　門裡門外。

 

　　「他也是為了你好，很多東西你還不懂。」

 

　　「……那是因為誰也不肯跟我說。」

 

　　「你難道沒想過，大家不肯跟你說，是因為想保護你嗎。」

 

　　「我不想被保護，只想保護我娘。」

 

　　「這口氣，又不像你父親了。」二月紅托起解雨臣的手，臉上依舊是那清冷一笑，「從今起你同我學戲，擇日我再幫你取個名字，我ㄧ個人過著也無趣，就咱倆相伴，在這兒誰也動不了你。」

 

　　那雙直挺卻動作柔美的手指，在他臉頰上輕輕點了幾下，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哭，只記得自己強忍著，二月紅並沒有再開口。

 

　　這是起頭。

 

－承、轉－

　　後記：

　　看完盜八滿腦子想著小哥和吳邪，結果寫出來的是小花。

　　世界上總充滿著不可思議啊。

　　如果有什麼錯誤的地方，就拜託當做沒看到吧。

　　一直想寫寫京戲啊，但好耗神.........